第52章

陵洵和穆九出來時,院子裏外圍着不少人,除了那些陣法師,竟還有一些普通百姓打扮的,看樣子是從山下村莊來的村民。

其中,一個半大少年正被兩名陣法師按在地上,臉在泥地裏滾得滿是髒污。他身體瘦弱,這寒冬臘月,竟然還穿着破了洞的襖子,裏面沒穿內衫,直接露出一把嶙峋的肋骨,像只幹癟的小雞崽子,在兩名陣法師手中不斷掙紮撕扯。

然而少年雖形容瘦弱,那雙眼睛卻冒着野獸般的兇光,只可惜他嘴巴裏被人塞了東西,僅能發出不辨音節的嗚嗚聲,否則看那氣勢,指不定要罵出點什麽來。

“呦,這大冷的天,諸位法師不說好好在被窩裏貓個懶覺,一大早上就跑出來,到穆先生門口紮堆,到底所為何事?”陵洵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再看向陣法師後面站的一衆村民,心中已經了解個大概。

為首的陣法師冷哼一聲,道:“風老板,先前也聽說過您的大名,知道您是江湖上響當當一號人物。既然這清平山也自诩江湖幫派,不如今天咱們就講講江湖上的規矩。”

陵洵瞥了一眼緊随而至的清平山衆山匪,看到人群中的吳青,哪肯鑽進這些陣法師給他設的套,不鹹不淡地回道:“既然是在清平山講規矩,自然要讓主人來做決定,諸位法師找上這裏做什麽?”

那說話的陣法師皮笑肉不笑道:“清平山主最近身體不佳,閉門修養不便打擾。誰都知道風老板是鐘離山主的內弟,又與山主有生死之誼,這大當家不在,出了事自然要找到您這裏來。”

果然,此言一出,吳青的臉色變了幾變,本來看陵洵等人不善的目光,變得更加沉郁不定。

陣法師還不等陵洵反駁,又繼續說:“再者,我們的好友與思辰先生鬥法,技不如人,甘願受罰。好友昨夜身負重傷,雖沒有性命之憂,可是怎想到,竟會遭此毒手。說起來,此事蓋因思辰先生而起,于情于理,風老板也該給個說法才對。”

陵洵知道這些人是打定主意來挑事兒的,暗自冷笑,也不再和他們扯皮,幹脆道;“諸位法師既然已經抓住行兇之人,只需按律法處置便是,還要讨什麽說法?”

“說的正是!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小子殺了黃法師,理應一命相抵!可是沒成想,正當我們要将此人就地正法,這些刁民竟沖出來百般維護兇手,還以死相逼。我們想,這些人依附清平山而居,便算是清平山的民衆,若是有個死傷,豈不是要生出是非?素聞思辰先生才名,解決這樣的事端,定然易如反掌,因此才想着要到這裏來論斷黑白是非。放心,今日只要是思辰先生所言,無論結果如何,我等定然心服口服,絕無二話!”

這陣法師繞了一大圈,總算說到重點。陵洵眯起眼看他,總覺得聞到了一點用心險惡的味道。于是他走到那被轄制的少年面前,示意方珏上前将他嘴裏堵的東西拿出來。幾個陣法師見狀,也沒有阻攔。

少年口中異物除去,剛恢複說話能力,便破口大罵;“那姓黃的畜生該死!該殺!就算将我千刀萬剮,我他娘的也不後悔!”罵完了黃法師,他似乎還不解氣,還要幹一發大的,猛地回頭,那完全不屬于少年人的陰鸷目光如刀子般,一一刮過陣法師,一字一句道:“你們這些妖魔鬼怪,有本事永遠不要失去妖法,有朝一日落單負傷,我定然要取你們狗命!”

在場的陣法師均是成年男子,被這小小少年目光打量過,竟遍體生寒,恨不得快點弄死他。

可是架不住這少年起了個頭,後面一衆村民也跟着義憤填膺,一個一個看着那些陣法師,眼睛裏能冒出火,恨不得将他們燒成灰。

這究竟是結了多深的仇怨,讓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不惜得罪陣法師,也要表達心中的憤怒?

陵洵早就料到這些陣法師在清平山不會消停,更有甚者,可能為禍一方。因此他立刻聽出這其中道道,和緩些語氣,對少年道:“你為何要殺那黃法師?”

少年本想不分敵我,見一個罵一個,只是一擡眼間,看到了陵洵那張和氣又秀美的臉,在一大堆其貌不揚的糙老爺們中格外打眼,于是愣了片刻,然而他終究什麽都沒說,倔強地一扭頭,默不作聲。

“黃法師害死小凡子的姐姐,他為姐報仇,有什麽不對?”這時村民中站出一個青年,憤憤然道:“那黃畜生該死!他落在思辰先生手裏,也是報應!”

“就是!那姓黃的不是人,這幾個月害死了多少姑娘?他甚至還對小男孩下手,呸!簡直豬狗不如!”

“大家願意投奔清平山,還不就是圖一個公道?若這裏也和別處一樣,我們何必在這裏當牛做馬?思辰先生要為我們做主!”

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抗議,他們群情激憤,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從中引導,矛頭竟直指穆九,口口聲聲要穆九拿主意。

那些陣法師也不肯落後,憤懑不比村民們少,一聲高過一聲的申辯來者不善,逐漸展露出他們隐藏的獠牙。

這件事無論怎麽處理,都不能善了。

那黃法師作惡多端,死不足惜,可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在清平山之外,你是要報仇還是要雪恨,盡管自便,但是在清平山上,就不得動用私刑,那小凡子為姐報仇暗殺了黃法師,論律當斬。若是不殺他,壞了這次規矩,以後清平山上的律令便不能服衆,大家有了磕磕碰碰直接拔刀相向,恐怕沒等來外敵,就要自相殘殺地一窩絕了。

然而若是殺了小凡子,引得村民不滿,雖可暫時以強力壓制,卻不是長久之計,會徹底寒了這些人的心,致使普通人與陣法師的矛盾愈發激烈。

這也是為什麽這些人非要逼着穆九決斷,因為他是陣法師,稍有不慎,便會招來仇怨。那些陣法師懼怕穆九的術法,就想借民衆之口對付他,可謂高明。

陵洵心思急轉,卻也想不到穩妥的解決方法,于是回頭看穆九。

不光是陵洵,此時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穆九身上,滿場無聲。

穆九一直沉默站在旁邊,這時終于開口,說出的話卻讓陵洵非常意外。

“既然此事發生于清平山上,自然要按照清平山的規矩來。”

衆陣法師面現喜色,連呼:“思辰先生高義!”

便在這時,人群中響起凄厲的啼哭,一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沖出來,撲倒在小凡子身邊,她的眼睛不太好,似是看不清東西,因此無法鎖定目标,只能漫無目的地破口大罵,将所有人都收了進去。

“你們這些人,或害死了我的孫女,如今又要我孫兒的命!陣法師的命就是命,我們普通人的命就不值錢嗎?!”

她蒼老沙啞的嗓音在激動之下被拔高,聽起來顯得越發歇斯底裏,如砂石在耳邊刮擦磨砺。接着她忽然撲倒在地上,向天大呼:“聖祖皇帝英明!殺盡天下陣法師,這才沒讓老百姓遭了秧!我那苦命的孫女啊,我苦命的孫兒啊——”

經她這麽一鬧,那原本橫上天的少年也紅了眼圈,其餘跟上山的村民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凄涼,喧嘩中,竟隐隐呈現出暴動之意,想要沖破陣法師圍住的壁壘,上前直接搶人。

那些陣法師也是懂得湊趣,偏偏在這時張羅着要對那小凡子行刑,離着最近的那名陣法師雙指并攏,就要往那小凡子脖頸間抹去,卻在即将觸碰到他時,手一抽搐,燙到一般跳了開去。

一時間,哭嚎聲,怒喊聲,喧鬧聲,沖殺嘶吼聲,竟戛然而止。等周遭徹底安靜下來,方才那各司其職往空氣裏填音的衆人,不由面面相觑,竟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安靜從何而來。

穆九依然立在原處,只是手中不知何時捏了幾枚石子。

先前那想要對小凡子動手的陣法師心有餘悸地捂着自己的一邊胳膊,死死盯着那幾枚石子,好像那是能索人命的什麽絕門暗器。

領頭的陣法師道:“思辰先生,你說要處死這小子,我們順手替你處理了,豈不美哉,為何阻攔?”

穆九瞥了那陣法師一眼,道:“我何時說過要處死他。”

“啧,難道思辰先生準備出爾反爾?不是您說的,要按照清平山的規矩來?”

“清平山的規矩,自然要問清平山,你還沒有問,怎知道該如何處理?”

這話說得有點繞,那陣法師反應半天才明白過來,卻更加糊塗:“問清平山?這怎麽問?”

穆九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吳青面前,颔首行禮道:“吳二當家,清平山自開山起便有自己的規矩,穆某不敢僭越,更不敢擅論是非,只想代問,此事該如何處理才好,不知吳二當家是否介意?”

吳青的臉色總算好了一些,但他對陣法師之流,總是擠不出什麽好臉色,拉長着一張臉問:“不知道閣下準備如何代問?又向誰代問?”

這啞謎打了半天,可謂吊足了胃口,大家也不顧着忙活自己的那一攤事兒了,紛紛支棱起耳朵,想看看這大名鼎鼎的思辰先生會如何展露才智。

穆九道:“聽說清平山有一處名聞天下的奇景,名叫神石峰,原本峰巒平緩,是一處絕佳的觀景之地,怎料五十年前一次地動,山體崩裂,從此四壁如削,攀登者九死一生。請問,此峰可在?”

吳青點頭:“不錯,确有此峰。”

“好,既然如此,那麽就請這位小兄弟攀登此峰,若是能登上峰頂,便是清平山庇佑,他暗殺黃法師之事,可一筆勾銷。若是他半途隕落,也算是清平山做出決斷,令他一命償一命,誰也怨不得。不知這樣裁奪,可否令諸位滿意?”

陵洵不由勾起唇角,斜瞥了穆九一眼,心道懷風不愧是懷風,竟然想出這樣的主意,別人想要拿他當擋箭牌,他倒好,直接搬來一座山擋在自己面前。

“不行!那神石峰大人爬都要掉下來的,何況是小孩子?”小凡子的奶奶當即反對,可是就連她自己也知道,對于小凡子來說,這恐怕是唯一的活路,因而這反對聲也就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在場的陣法師在清平山居住有了一段時間,自然見過那神石峰,心知肚明,想要活着爬上神石峰,不僅需要強悍的體力,還需要千載難逢的勇氣,這兩樣東西小崽子一樣都不占,這等于是給他判了死刑。

可是,事情總有例外。

領頭的陣法師看了穆九一眼,笑道:“有思辰先生坐陣,為那小子保駕護航,別說一個小小的山峰,就算是刀山火海,他又何懼?”

穆九道:“我自然不會插手。”

“好,有思辰先生這句話就好!”

于是衆人向神石峰行去,陵洵和穆九綴在最後,陵洵看着前方那泾渭分明的兩隊人,左邊的是陣法師,右邊的是普通村民,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複雜情緒。

當年聖祖皇帝究竟為什麽要剿滅陣法師?會不會是因為當年的陣法師,也和如今這些人一樣,仗着強大的力量,肆無忌憚地欺淩弱小,以致生靈塗炭?

放任陣法師發展,究竟是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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