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幾場春風吹開了冰封的萬裏山巒,長長的車馬隊伍在初化的雪地裏泥濘着前行,于狹窄的山道間蜿蜒成一條醒目的長龍。那車架上沉甸甸的大小木箱,盡管裹着氈墊麻布,卻依然能顯露出箱子的形狀,這一路跋涉,不知被多少賊人惦記。
“岳掌櫃,過了前面的山道,就離清平山不遠了,估計天黑前能到!”寬敞的車廂裏,方珂蹲在黃銅小暖爐邊上,一邊撥炭火一邊興致勃勃地探頭從車簾子縫隙往外看。
岳清手裏拿着一卷書簡,眼睛都沒擡,只哼了一聲,慢悠悠道:“窮山惡水,狹路相逢,要小心了。”
方珂立時垮下臉,正要說岳掌櫃您高擡貴口,別再烏鴉嘴,哪想車隊就在這時停了下來,外面鬧哄哄亂了起來。
方珂:“……”
這一路已經幾次了!每回只要這位岳掌櫃尊口一開,強盜匪徒就像得了令一樣從天而降,那才叫一個準。
方珂悲憤地丢下炭火棍,将車簾子一撩,就要往外跳。
岳清随手抓起一把豆,喂向那只已經不知肥了多少圈的白八哥。“小心別弄死了,弄死了屍體會變臭。還有,也不能流血,髒。”
“知道啦!”方珂做了個鬼臉,這才下了馬車。
岳大掌櫃喂完了鳥,又開始旁若無人地閉目養神,好像外面那打殺聲和他全無關系,直到外面安靜了,他才睜開眼。
“已經解決了!”方珂重新跳上馬車,順手從車坐下摸出食盒,正準備去掏點心,卻被岳清狠狠一下用書簡打在手背上,不由哎呦叫了一聲。
“洗手。”
方珂:“……”
岳掌櫃這潔癖的毛病也是不能好了。
“岳掌櫃,人都已經捆上了,該怎麽處理?”這時外面有人請示。
方珂原本以為岳清會像前幾次一樣,命人将這些劫道的匪徒脫光了捆樹上吹風,不料岳清卻一反常态下了車,打算親自看一看,方珂好奇,自然也要跟下去看熱鬧,可是還沒等往車下蹦,就見一身纖塵不染的岳掌櫃直挺挺站在馬車邊上,一動不動,害得他差點撞上去。
“掌櫃的,您怎麽了?”
岳清擰着眉毛沉默。
旁邊的仆人立刻心領神會,知道岳清是嫌初化的雪地髒,忙找人鋪了草席,并傳令将那些劫匪帶到馬車跟前。岳清這才勉為其難往前邁了兩步,站在幹爽的草席上。
方珂雖然性情比他兄弟方珏好,有時候還真有點受不了他們家這位大掌櫃的毛病,矯情的什麽似的,此時竟無比懷念起大東家風無歌對岳掌櫃的評價——“這種人,就是倆字,欠操。”
岳清打量了一番被揍成豬頭的劫匪們,尊他指示,方珂等人下手時很掌握火候,竟沒叫他們破一點皮。
“說吧,怎麽從清平山逃出來了?”
此話一出,那些劫匪臉上無不露出吃驚的神色。心說這白面書生是從哪來的,怎麽一眼就看出他們來路!
“不說可就要挨揍了啊。”岳清抖了抖兩袖清風,輕描淡寫。
這些劫匪原本也不是什麽硬骨頭,再加上摸不清岳清等人路數,不用屈打便已成招,老老實實講明身份。原來他們都是清平山上的匪衆,在清平山那些陣法師當道時,一度做過狗腿,得罪了不少同伴,三個多月前那些陣法師相繼離開,失去了依仗的他們也沒法再在清平山混下去,思前想後,終究打算離開去別處謀生,本想在這裏最後一次劫道,收個路費當盤纏,哪想到開張就踢到硬板,也是倒黴。
“啧啧,看來姓風的這後院也不安生。”岳清評價,語氣中竟顯出幾分幸災樂禍,“一個小山頭用了這麽久都沒能擺平,不像是風無歌的做派,別是金屋藏了妖,色令智昏了吧?”
方珂忙接話:“聽說風爺身邊多了一位姓穆的先生。”
岳清瞥了方珂一眼,嚴肅道:“休得胡言。”
方珂:“……”
什麽叫只準周公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岳清等人即将抵達清平山的消息是一早就派人送給陵洵的,陵洵命人張羅晚宴給他們接風洗塵,因為鐘離山撂挑子,吳青又總是和陵洵不對付,整個山寨的大小事物基本是他一個人在處理,岳清這次是将益州家底全都運來,前後需要打點的地方不少,這麽一來,陵洵這一個月來忙得像個陀螺,幾乎腳不沾地。
這天中午難得有了點空閑,他手裏抱着個黃銅小手爐,竟然就歪在書案邊睡着了,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靠近,正想睜眼,卻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蘭香,于是立刻裝死不動,任憑一件披風輕輕披過來。
陵洵竭力想要控制上揚的唇角,只覺得那披風不是披在他身上,而是披在心上。
為他披衣的人正欲離開,陵洵卻忽然伸手,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睜開眼。
“吵醒主公了。”穆九被陵洵抓住,退也不能退,進也不能進。
陵洵輕笑道,“下次我熟睡時,可不能靠得這樣近。”
“為何?”穆九問,也擡眸與陵洵視線相對。
陵洵故意湊近了穆九耳邊,呵着氣道:“豈不聞曹公夢中殺人?”
穆九被陵洵弄得紅了半邊耳朵,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口熱氣蒸的,然而他面色如常,甚至連一絲閃躲都沒有,只微微點頭,“記住了。”
兩人正當眼對着眼,忽然門被推開,王大本來要沖進來禀報,沒想到窺見了不得的東西,想退出去已經晚了,尴尬地低頭咳嗽。
陵洵難得趁沒人,壯着膽子對穆九耍了一次流氓,沒想到卻被外人抓了個正着,雖然臉皮夠厚,還是有點不自在,放開抓住穆九的手,只偷偷用餘光偷看他反應。然而穆九卻比他淡定得多,不慌不忙整理了衣衫退後,連剛剛耳邊那一點疑似的紅暈也褪了個幹淨。
“王大哥,什麽事?”陵洵問。
“我也不是有意不通禀,只是益州的人來了,已經抵達山門,我這心裏一着急,就沒顧上,真,真啥也沒看到……”但凡換了一個懂得變通的,只會當做什麽都沒看見,該說什麽說什麽,将這頁揭過去,偏生碰到王大這麽一個腦袋不會轉彎的,非要解釋兩句,添上越描越黑之嫌。
陵洵心裏很想打王大,卻還是要裝作聽不懂,只驚訝道;“這麽快?已經到山門口了?”
“啊,是啊……”王大腦袋的确不會轉彎,被陵洵這麽一帶,也忘了剛才說些啥,只瞪着一雙銅鈴牛眼,忙忙地點頭,“好長的車隊呢!”
陵洵親自到山下迎接,一看到岳清,就像餓了幾個月的狼撲向獵物。
“明軒!明軒啊!我想死你了!”
“別過來,你這一身什麽味兒!”岳清就像看見一坨狗屎,陵洵尚且離得老遠,就戳了根手杖,将他抵在兩步開外。
陵洵呆了呆,忙低頭聞聞自己,納悶道:“什麽味兒都沒有啊!”
岳清:“幾個月沒洗澡了?”
陵洵被徹頭徹尾地潑了一身涼水,頓感自己的熱臉蛋貼在對方的冷屁股上,傷心道:“我與明軒分別一載有餘,日思夜想,明軒怎麽能這樣對我?”
岳清早就看慣了陵洵這張嘴臉,半點不買賬,只冷笑:“我看你日思夜想的不是我,而是你這些寶貝吧?吶,我都給你帶來了,一分一毫都不少你的。”
“你辦事,我放心。”陵洵嘴上雖然說得好聽,眼睛早就飄到了後面那長長的車隊,“這一路還順利吧?”
岳清不知可否地嗯了一聲,這時才将目光移到穆九身上,只見他長身立在陵洵三步之後,長得雖然清俊,打眼一看卻并不引人注意,但是氣質內斂深沉,眉宇間隐有貴氣。
“這位就是傳說中的穆先生吧……”
然而不等岳清将話說完,那馬車裏憋了一路的白八哥竟突然沖開車簾子飛了出來,直接飛到穆九肩頭落下,等兩只腳爪子站穩了,還親昵地用喙在穆九鬓邊蹭了兩下。
“哎呦,這不是那只八哥麽!”陵洵吓了一跳,等看清那團胖乎乎的東西是什麽,不由笑開,伸手就要去逗弄,卻被那八哥躲開,用屁股對着。
岳清卻眯着眼看穆九,忽然笑道;“這八哥脾氣古怪的很,從不與人親近,沒想到卻和穆先生投緣。”
穆九淡淡瞥了一眼肩頭蹲着的鳥,手一拂将它輕輕揮開,淡淡道:“白色的八哥,倒是少見。”
“嗯,的确少見。”岳清笑着點頭。
車馬勞頓,這麽一大批人和物,單是安置就要花費不少時間精力,然而正當清平山下忙亂得如火如荼,清平山後山竹林卻是一片清幽,安靜得連一絲風聲都聽不到。
突然,一聲瓦罐碎裂的脆響打破這份沉甸甸的靜,伴随一個男人惱怒的吼聲。
“你想就這麽将自己醉死?!”吳青踹開門進屋時,險些被那濃郁的酒味仰面折個跟頭,他看着坐在角落裏蓬頭垢面的男人,整張臉都扭曲起來,紅着眼睛直接沖過來,一把奪過男人懷中酒壇,奮力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你出去看看,這清平山就快要改名換姓了!”
鐘離山失了酒,卻也是只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繼續靠在牆角,仰頭閉目養神,對吳青不理不睬。
吳青附身,狠狠抓了鐘離山胳膊,說話都快帶上哭音,“當家的!你還記得你走到今天,背上背了多少兄弟的命嗎?難道你要将我們拿兄弟的命換得的地盤拱手他人?”
這句話似乎終于對鐘離山有所觸動,只見他身體微僵,然而也只是那麽片刻的反應,便又好像星火覆滅,只是淡淡道;“風兄弟比我本事大,清平山和兄弟們交給他,我放心。”
吳青似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瞪着眼,完全不可置信,“所以你這意思是,以後兄弟們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我當初所做一切,本來就是為了阿真,如今阿真不在了,一切對我來說都沒什麽意義了。”
吳青雙拳緊攥,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他似乎整個人都不會動了,如木樁子般釘在原地,幾經呼吸,才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嗎?呵呵,原來那麽多人命加起來,在你心中都不如一個女人的分量重,真是孬種!”
鐘離山唇角動了動,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嘲,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晃晃悠悠往床邊而去,視吳青如無物。未料就在他将與吳青錯身而過時,一拳猛地揮來,他竟被打倒在地。
吳青似是瘋了,撲到鐘離山身上猛打十幾拳,眼睛裏幾乎能燃起火,但他畢竟沒有武功,很快就沒了力氣。
“就算你不拿我們當回事,也該為鐘離甘想一想。”末了,吳青只是沙啞着嗓子說了這麽一句,擡頭看向鐘離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風兄弟是小甘的親舅舅,自然不會虧待他。”
吳青扯了扯嘴角,“親舅舅?舅舅再親,能親過爹?等以後姓風的成家,有了自己的兒子,又哪裏能顧得上他這個沒有倚仗的外甥?亂世争雄之地,沙場無情,你就不怕他被旁人拿來用做擋劍的盾?”
“我看誰敢!”鐘離山一聲暴喝,目眦欲裂,就好像真的看見鐘離甘成了戰場上給人擋牆擋劍的肉盾。
吳青道:“不想讓他落入那樣的境地,就要牢牢抓住手中權柄。這世道什麽都是假的,唯有兵馬錢糧,才是活命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