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死生契闊(9)

也不知道是夢裏的女人被自己罵跑了,還是自己把自己氣醒了。反正夏幕一睜眼時,楊菁已經回來了,但她顯然沒有打算叫醒自己,正在稍遠處低着頭,細細簌簌地不知道在盤弄着地上的什麽東西。

夏幕知道自己被噤聲了,也幹脆懶得說話,就這麽扭頭看着楊菁,看她究竟能怎麽把自己整死。

許久過後,楊菁似乎把地上的東西弄好了,起身喘着粗氣,便走向祭臺問:“你醒了?“

夏幕還是不想跟她說話,幹脆把頭扭向另一邊。

“實現你願望的時刻到了。“楊菁平靜地說道。

“啊?!”一張嘴,夏幕發現噤聲術不是知何解了,于是問道:“你要怎麽實現?”

楊菁笑得深沉,從地上的箱子裏拿起了一套衣服放在夏幕眼前。定睛一看,不由得讓人倒抽一口氣,這不是——喜服嗎?

“你到底想幹嘛?”夏幕此刻開始覺得恐怖起來,聲音也不自覺開始發抖。山洞、死人、大紅色喜服,一切的一切,都讓人聯想起很多不好的東西,如潮水般湧上腦子,想甩都甩不掉。

“你的夫君,我也找到了,他是我們營中一位将士,剛戰死不久,死時也不過二十六,與你甚是般配,想必你們二人黃泉路上……”

“你變态啊!”還沒等楊菁說完,夏幕顫着聲陡然喝道,光腦補畫面就已經吓得臉色蒼白。什麽鬼!她居然在給自己配冥婚嗎?

“此将士名叫周子良,生前也是一名英雄好漢,且家室清白,為人正直。配你,不虧。”

“這麽好的你自己留着吧!我說的願望是想轟轟烈烈談場戀愛,哪怕……哪怕不能像你和齊将軍那樣感天動地,地老天荒,至少也能真心真意去愛過一場吧。不是你給我弄個從未蒙面的死人來!你這叫包辦婚姻,哪裏是滿足我的願望?你只不過是在給你心安理得的屠殺找份安慰罷了!”夏幕覺得自己不被楊菁殺掉,也會被氣死吧。

“良人已經給你找來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黃泉路上,有人做伴總好過一個人孤單。”楊菁沒有理會夏幕的咆哮,只是喃喃地說着,仿若自言自語。

夏幕再想說什麽,發現她居然又把自己噤聲了。急得只能“嗚嗚嗚”地亂掙紮。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楊菁居然把她的穴位給封了。與是,即使鎖鏈被解開,她也只能如一攤爛泥般癱着,任人擺弄。不能說,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楊菁給自己換上她帶來的喜服,任憑她在自己的臉上塗抹着什麽,再把發飾弄好,戴上鳳冠。而自己全程只能像一具沒有生命的布偶娃娃,明明有知有感卻無法抗掙。最後再驚恐萬分地任由自己被擺進一口雙人棺材裏,而旁邊躺着的是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的男屍。

動不了,看不見被安排給自己的‘丈夫’。不過此時就算能動能看,夏幕也是絕對不想去瞄他一眼的。絕望的眼淚‘嘩啦’一下就出來了,順着兩邊眼角,淌得頭發都要被打濕了。司徒瀾,你到底在哪兒?為什麽還不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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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菁本就虛弱的身體經過這一番折騰下來,也是累得氣喘籲籲,半跪在棺木前輕聲道:“今夜就算你們的洞房夜,明早,我再來……換血。”說罷,就準備把棺材蓋合上。

不要!不要!!不要!!!

夏幕的心髒都快要被撕裂開來,她不要和一具腐爛的男屍一個晚上被關在這副棺材裏,她寧可現在就被抽幹血液死去!若讓她整個晚上保持清醒的狀态關在這裏,那這種死法真的太惡心太折磨了!

就在棺材蓋既将合上到只剩下一條縫隙之時,一道金光迎着楊菁直面而來,棺材板頃刻就在空中飛翻了幾個圈才‘哐當’一聲砸在地面上,碎成幾瓣。楊菁也未來得及完全躲閃開來,被劈得往後倒去在地上滾了幾個圈後撞在石壁上停下,一口黑血跟着噴湧出來。

一切發生的太快,夏幕只聽得一聲巨響,再覺得眼前一道白影閃過,眼淚都還沒來得及止住,就落入了一個熟悉且溫暖的懷抱裏。她甚至不用擡眼,就知道——司徒瀾來了。

司徒瀾很快發現懷裏人的異樣,再側眼瞥了一眼棺木中的另一具屍體。眉頭狠狠地皺了一下,便飛快解開了夏幕被封住的穴位以及噤聲術。

但被綁了一天,又被吓到腿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好不容易能說話了,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無力地攀着司徒瀾,緊緊攥着他的衣服靠在他懷裏。

第一次,夏幕竟感知到了司徒瀾身上的殺氣,是那般冷冽冰寒。

“你竟然……來救她?!”楊菁似不可思議瞪大了眼睛,一句話還沒說完,又噴出一口血。

夏幕顫抖地擡起頭看向楊菁,她這話什麽意思?再轉頭望向司徒瀾,他仍是未動一下,只是能明顯得感受到周圍氣壓更低了。

見司徒瀾不說話,楊菁忽然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着,一邊不斷有鮮血順着她的嘴角溢出,慘烈又刺目。

但接下來楊菁的一句話更是讓夏幕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摸不着頭腦卻當場石化,只聽她道:“這個女人身上的魔血,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司徒!門主!魔族與月芽雲間歷代的不共戴天,不要說到你這裏,就放下了!哈哈哈……”

夏幕怔怔地看向司徒瀾,只見他萬年不變的臉色,居然有了起浮,隐忍,還有……痛楚。什麽魔血?什麽不共戴天?她在,說什麽?

“別忘了,你們的聖女!司徒晚空怎麽死的!她是修道中人,是月芽雲間的奇恥大辱!哈哈哈……”

但楊菁還沒有笑完,司徒瀾便又一劍揮出,随着一道金光離弦箭一般朝楊菁而去,她卻沒有驚恐之色,只是安然合上眼,嘴角露出了一絲詭秘的微笑。能死在雪濟之下,到也是種榮幸了,只是這世上大概無人能想得到,月芽雲間的司徒門主,居然會用雪濟殺人吧!要知道那是一柄神兵,是為了守衛人間而煉制的純正之器呀!

夏幕也霎時驚呆了,司徒瀾是要殺楊菁?!

然而就在劍光逼近楊菁眼前那一瞬間,一道身影飛撲至她的面前。接着只聽‘铛’一聲利器裂斷的聲音,然後就看見那道身影手中護在胸前的長劍被震斷,後又被餘下的劍氣甩飛出去。好在來人身手竟是也不差,敏捷且幹淨,飛身出去後,并沒有滾落在地,而是一個健步穩穩紮下站直。但片刻後,終還是單膝半跪于地,吐出一口鮮血。

速度太快,以至于直到看到了那鮮紅的血,夏幕才突然清醒,并認出來飛身為楊菁擋劍的人,正是齊霄!

楊菁也同樣愣了片刻,看清楚來人後,居然身受重傷的她還能掙紮着從地上站了起來,而後又連滾帶爬地撲向了齊霄,不可置信的悲聲道:“齊霄哥哥,你怎麽樣了?!”

之前被司徒瀾傷成那樣,都不曾紅過眼的她,居然在看到齊霄那一刻,聲淚俱下。

“阿菁,我沒事。”齊霄一把将妻子扶起,笑着搖搖頭。

“你怎麽來了?你為什麽要來!我……我……對不起!”楊菁淚如雨下。齊霄突然出現在此,是不是意味着所有的秘密都被暴露出來了,他又知道些什麽?她并不确定齊霄在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後,會怎麽看自己。

“傻瓜。”齊霄親昵地伸手摸了摸楊菁的頭頂,似他們少年時那般,又笑着搖搖頭。“你是我的妻啊!說什麽對不起,若真是要說對不起,也是我……對不起你!”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大約只是未到傷心處吧,因此,當夏幕見到齊霄也紅着眼眶将楊菁狠狠地摟在自己懷裏,那金子般珍貴的淚珠滴落在妻子的頭發上,也跟着,眼前又彌漫起了陣陣水霧。

“不是的,是我不好!齊霄哥哥心懷天下,是無人能及的大将軍啊!只是我不能……再陪在你身邊了……”

“阿菁……”一句話,令齊霄失聲哭了出來。

夫妻兩人抱頭痛哭了片刻,終于齊霄将頭擡起來,沉定地看向司徒瀾道:“仙師,可還要殺我的妻?”

司徒瀾沒回答,只是漠然将雪濟收回劍鞘,一把将靠在自己懷裏的夏幕橫抱起,轉身朝山洞外走去,卻又頓住,原地側頭道:“離這山洞向西十五裏,便是寧江城那些失蹤之人的埋骨之處。”

停頓片刻又道:“換血是禁術亦是邪術,即是邪術,終歸就要付出代價。”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洞外而去,只留下那一對相擁而泣的淚人。是萬民敬仰的将軍,是世人稱頌的神醫,亦是只渴望白頭到老的一對平凡夫妻……

“齊霄哥哥,我……”楊菁還想說什麽,一口血都接着湧了出來,眼前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終于,時間還是到了麽?也好啊!

“阿菁,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都是為了我,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我!”齊霄撫摸着懷裏氣息漸弱的妻子,絕望地哭吼着。枕邊人做過什麽事,若說他完全不知曉,那也一定是假的。只是他又能怎麽辦?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做不了。

直至妻子終于已經徹底長眠于自己的懷裏時,齊霄此生的淚也随之流幹了。他重新站了起來,挺起他那铮铮傲骨,将妻子橫抱在懷裏,輕聲道:“阿菁,我帶你回家。”

從此原上草,露初晞。舊栖新垅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之後派人将那些失蹤少女的屍首悉數挖了出來,尋來各家認領。無人認領的便又重新安葬入土,統一立了塊無名碑。

而楊菁則葬在了寧江城外,離軍營駐地不遠。衆人只知楊菁是染病猝死,前來悼念者無數,哀悼和痛哭聲響徹整個寧江城上空,湯萍兒更是在靈堂上哭得幾乎昏死過去。

然後,那位所向披靡的齊霄将軍自夫人去世後,終日未再發一言,除了必要的軍務要事,他所有的時間都守在那座孤冢之前。

所有人都只道将軍與夫人是情深意重,卻無人能體會到他的痛與憾。他不知道自己悔不悔,也不知道自己恨不恨,錯綜複雜的感情占據了他所有的遺憾。此生只為天下,卻唯此辜負一人……

從此,他再無續弦,朝廷多次下調令或升遷令也沒能讓他離開,哪怕卸任後,也仍然留在此地。只用了他餘下的半生,守護這寧江城,守護這邊境之地,守護那個孤墳。無哀無喜無怒無怨。當然,這已是後話……

平原草地上,風乍起,又有人唱起了那首:

将軍出征,妾身相随。

将軍在上,妾身相偎。

将軍烽煙苦,妾身淚何辜。

将軍拔刀衛山河,妾身提劍護屠蘇。

将軍忠骨埋黃沙,妾身孤枕入泉下。

鐵馬踏盡春風,芳華已染白發。

将軍無懼,妾身不悔。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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