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孝文将近一夜未睡,第二天他讓馮捷幫自己跟老師請假,拿着在網上查到的房産買賣手續,要去找他爸江偉君。
“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馮捷頗為擔心,問他。
江孝文搖頭,是不是好主意,他顧不上了。他媽媽就給他留了這點兒東西,一旦賣了,以後他想媽媽,就只能跑到爺爺家的閣樓上去翻那些紙箱子。而且,他是在那個房子裏長大的,那裏對他來說,就是他的家,是他的童年,是他的回憶,不是任憑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外人許令慧随意處置的東西。
他任性起來馮捷毫無辦法,只能陪他出去,看他上了車之後,馮捷給姜馳去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點撥了姜馳幾句。
我家老頭兒幹完這一屆就退二線了,我爸媽也不走從政這條路,現在能幫上孝文的,也就只有姜馳了。馮捷一邊向學校走,一邊在心裏想。
江孝文在車上給他爸打電話,得知他爸去了新區管委會開會。他打着車去了那裏,到了他爸辦公室等了将近兩個小時,開完會的江偉君才匆匆趕過來。他看見江孝文,臉上神情微微有些不太自然,走到江孝文旁邊,江偉君對兒子說道:“等很久了?”
江孝文倔強的臉繃着,他昨天晚上,甚至今天早上趕過來的這一路上,都在盤算怎麽跟他爸爸大鬧一場,怎麽讓他爸爸知道他是個多麽爛的爛人。可是現在真地相見了,父子之間的血緣牽絆,父子之間多年的親情,又讓他所有沖到嗓子眼兒的那些話全都憋了回去。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心想我不能發脾氣,再怎麽樣,都不該讓爸爸在同侪面前出醜。
他知道爸爸有多重視面子和聲譽。
“我來買那個房子,爸爸,我不想賣掉我媽媽的房子!您要是賣,賣給我吧。”他一邊說,一邊拿出銀行卡,推向江偉君,“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錢,全都給您,我在網上查過了,市價的話,這些錢夠了。”
江偉君沒接,他只掃了一眼那張卡,隔了一會兒他低聲說道:“爸爸不賣就是了,錢你拿着。”
江孝文沒拿,他知道那棟房子在爸爸名下。他昨天晚上在網上查了,如果爸爸再婚後跟許令慧商量好了,那房子以後許令慧也可以享有産權。他不想媽媽的東西跟許令慧産生一點兒關系,所以更名勢在必行。“我想今天就去更名,您要是願意就收了這筆錢,把這些錢給那位讓您賣房子的人看一下,這樣您在她面前也好交代。”
“爸爸不要這筆錢,爸爸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白給你我都願意。只是今天恐怕不行,我馬上就要出差,等半個月以後我回來,再帶你去房管處把房子改到你名下。”
江孝文想不到爸爸會這樣講,是嗎?現在依然是這樣嗎?爸爸的東西還是自己的東西?他——他不是有了那位許令慧了嗎?
江孝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頭狂喜什麽,心跳得如此迅速,過去十多年來父子之間的回憶一剎那湧上心來,不由得又對自己感到羞愧——其實他剛剛真的想過如果爸爸非要聽從許令慧的指使,執意賣了媽媽的房子,他就在這裏大鬧一場!讓別人見識一下這位政壇新秀有了後老婆,就虐待先妻遺孤的下作嘴臉。
他羞愧萬分地收了銀行卡,低了頭,隔了一會兒輕聲說道:“爸爸,那天——對不起。”
他沒有明确說明是哪天,但是父子二人都明白,就是許令慧初次跟他見面的那一天,因為是從那天之後,他們父子二人才形同陌路的。江孝文這個道歉,遲來了一個多月,江偉君看着年輕的兒子,雖然快跟自己一樣高了,可終究還是太小了,太幼稚了,十二歲的孩子以為很多事做錯了,道歉了,就能将傷害彌平,可實際上并非如此。
絕非如此。
江偉君在內心深處嘆了口氣,走過來伸出手,像是要像過去一樣撫摸兒子的頭發,但終究在半空中将手收了回去。他只拿了桌子上的文件,對兒子道:“回去好好上學吧,別的不用你操心。有時間去看看你爺爺奶奶,他們倆很想你。”
江孝文嗯了一聲,跟他爸爸一起走了出去,他出門向左,他爸爸向右,漸行漸遠。江孝文到了門口,驀地停下腳步,回過頭看着走廊另一端的爸爸,見他爸爸一邊走一邊跟手機裏的誰通話,背影依舊熟悉,跟自己腦海裏的一樣高大,聲音也跟以前一樣低沉好聽。江孝文愣愣地看着父親越走越遠,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哭了,臉頰上冰涼一片。
他用力擦了一下,更多的眼淚流了出來,爸爸的背影因此愈發模糊。
他走到管委會外面的時候,迎面看見急匆匆的姜馳,見到江孝文,姜馳長出一口氣,有些着急地問:“咋樣?”
“沒事兒了。”江孝文不想讓姜馳看見自己臉上的淚痕,擡手擦了擦,他來的路上收到了姜馳的微信,跟姜馳共享了位置信息。想當初不過是看在父親面子上勉為其難交的朋友,交往之初因為看不起姜馳,他曾對姜馳各種輕視,想不到到了今時今日,自己這個陰差陽錯交的朋友,竟然是最靠得住的。
如果有兄弟,也就馮捷和姜馳這樣了吧?江孝文在心裏想。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誠心誠意地跟姜馳說了句謝謝。
姜馳聳了聳肩,他看見江孝文哭了,想要安慰他,但又怕挨揍。江孝文雖然比自己小了三歲多,理論上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兒童,但是他拳頭可一點兒不像兒童,姜馳打不過他。
他陪着江孝文回去上課。第二天李若玉似乎從兒子嘴裏聽說了江家的事情,特意找到江孝文邀請他去自己家住,“阿姨拿你不當外人,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孝文,再過三個月就跟小馳一起出國去吧,國內的這些事情你還小,沒必要參與。”
江孝文不能拒絕李若玉,雖然現在不存在為了江偉君巴結姜家和李家了,但是他知道李若玉這樣身份的人開了口,他承擔不起拒絕她的後果,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欣然接受。他搬進了姜家,姜家上上下下對他都極好,連姜馳那位位高權重的爺爺見了家裏多的這個小孩兒,都罕見地跟他聊了幾句,然後特高興地誇孫子會交朋友。
他在姜家安家了,整住了半個月,一直到江偉君約好了回來的日子,江孝文才有借口搬出去,回到自己的房子裏。
他一邊向家裏出發,一邊給爸爸打電話,響了好半天江偉君的電話才接通。電話那邊兒的江偉君聽見兒子說去老房子,立即對他道:“你現在先別去那裏,先來奶奶家,我在這裏等你。我有些事情要先跟你談一下。”
江孝文聽出爸爸的聲音有些異樣,他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察覺出來的,心頭還隐隐地升起了不詳的預感。他手裏的手機在這個時候燙得他手疼,幾乎握不住,江孝文低低地嗯了一聲,挂了電話,立即招手叫了出租車,上車催促司機快點兒開。
他感覺自己太陽穴在突突地跳,眼窩很疼,仿佛自己腦袋裏燒着咕嘟嘟冒着白氣的開水。他努力回想着剛剛父親說話的口氣,是的,一定是哪裏出錯了,否則他不會阻止自己去老房子!他爸爸從來不會說一句無緣無故的話,一定有原因,而原因是什麽呢?他幾乎不敢想下去,雙手用力抱着腦袋,像是臨刑的人想要死個痛快似的,他現在就想到家看個究竟。
他給了車費,上樓,心怦怦地跳,耳朵擂鼓一般地響,不會的,我幾乎每周都跟小柔在這個房子裏補習功課,只是這周李若玉阿姨帶着出去野餐,才沒有回來,一周而已,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的!
他掏鑰匙的時候手都是抖的,嘗試着開門,第一次打不開,第二次打不開,第三次他發現自己的鑰匙根本插不進鎖鑰!他腦子轟地一下,猛地在門上踹了一腳,第二腳,第三腳,他收不住了,暴戾的體內仿佛行将噴發的火山,門發出哐哐的巨響,樓道都跟着震。
對面人家的門開了一條縫兒,顧雪柔家的保姆周阿姨探出頭來,看見是江孝文,周阿姨很驚訝地說道:“咋的了,小江?你家昨天不是來人清房子了嗎?”
“我——”江孝文回過頭來,看着周阿姨,琢磨明白周阿姨的話之後,漆黑的眼睛裏滿滿的震驚,“你說什麽?”
“你家爸爸,還有你爸爸找的那個新媳婦兒吧,昨天帶着人過來把房子騰空了,連門鎖都換了,小柔看了還以為你是再也不回來,一個人哭了半宿!我聽物業的人說你爸爸是把房子賣了啊,咋你不知道呢?”
江孝文從沒這麽震驚過,他感到自己脖頸上的肌肉都因為這一句話僵了,雞皮疙瘩泛起,仿佛一柄冷飕飕的利刃紮入心口,讓他疼得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