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江孝文向着自己租的房子走去,馮捷跟着他,進了屋子江孝文先去洗了澡,出來躺在沙發上拿了本兒書看。馮捷坐他旁邊兒開了電視,聽着電視裏的呱噪打發時間。

一直到了晚上,鐘點工過來做了飯,他倆吃了,然後看時間還早,閑着也是閑着,就跑出去看了場電影。

電影散場,馮捷去他最近交的大女朋友那裏住,江孝文則獨自回自己租的房子。走到租屋門口的時候,他看見了樓道裏站着的外公。

自從跟父親江偉君鬧崩了之後,他見到他外公的幾率增加不少。

祖孫倆的關系不能說好,但多少比以前強了一些,燕萬春似乎看在他跟江家鬧崩了的份兒上,對他這張越長越像江偉君的臉也能容忍了。而且不知道是人老了心善了還是怎樣,燕萬春一個一輩子眼睛裏不揉沙子的漢子,有一次甚至對江孝文說:“你的眼睛像你媽。我們家小楓那眼睛,一看就是個心眼兒實誠的孩子。”

江孝文看在他總是提起媽媽的份兒上,對外公的容忍度也比以前高了很多。這個世界上記得他媽媽燕楓的人沒幾個了,每次他去給媽媽掃墓,看着那荒涼凄清的墳茔,想到父親迎娶新婦時那場名流畢至冠蓋雲集在本地官場傳為佳話的婚禮,心裏都要難過很久。

誰會知道墓碑上這個微笑着的女人曾經為江家生兒育女?誰還記得她侍奉公婆照顧丈夫體貼兒女有她在的地方永遠和氣妥帖?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媳婦兒沒了,而她曾經全心全意奉獻的那些親人,卻一年給她掃一次墓都做不到。

所以在外公對自己的容貌各種冷嘲熱諷時,他姑且一笑置之,看在過世媽媽的份上不跟老人家計較。他打開房門,把外公請進去,燕萬春大刺刺地連鞋子都沒換,就走了進去,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

他四下看了一眼江孝文的屋子,說道:“一個人住,家裏還沒變成狗窩,你還算可以。”

“您找我有事兒?”江孝文對這種誇獎無感,他坐在外公對面,随手拿起先前沒看完的書,低頭一邊看一邊兒問。

“沒事兒,過來坐坐。怎麽地,你不歡迎啊?”

當然不歡迎,江孝文在心裏想,但是他沒說。他猜他外公是有心把他接回去,但是因為之前這幾年老人家對他這個外孫實在稱不上體貼,祖孫間形同陌路,所以老人家應該是一時張不開嘴,讓他搬去燕家。

果然隔了一會兒,燕萬春對他說道:“孝文啊,你也不小了,你外婆最近病了,心髒不太好,血壓也高,還有個頭暈的毛病,她挺想你的。不如你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江孝文擡起頭看着外公,他都高二了,十五歲,獨自一個人住這個房子住了兩年,這些人現在才想起對他好來,不覺得有點兒晚了嗎?不過他并不打算面斥其非,對面這個老人生了他的媽媽,江孝文為此必須尊重他。

因此他起身來說道:“那就走吧,不過看望完了,我還得回來,我明天早上七點到校。”

“不用回來,多早到校都沒問題,有專車專人送你。”燕萬春回答,說完他站起身,左右張望了一下這個套一的小房子,突然冷笑了一聲道:“我聽說你那個後媽挺能耐,你爸高升帝都商務部了。這高枝兒最終還是讓那個僞君子攀上了。”

江孝文默默地聽着,一言不發。他知道這件事,他有馮捷和姜馳在身邊,他爸爸那邊兒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第一個知道。說起來,他們父子自從江偉君跟許令慧結婚之後,就沒怎麽來往,江家和許家的那場豪華婚禮,江孝文作為一個拖油瓶般的存在,并沒有獲邀參加。

他甚至還是從姜馳和馮捷的嘴裏,才得知自己爸爸舉行婚禮的日期。

他想到自己站在那家著名的杏園飯店門外,隔着三十米不到的距離,看着站在飯店門口穿着新郎裝,滿臉春風迎接一個又一個重量級來賓的父親,那個場景不管過多少年,都是他心中的棘刺,每想起來一次,就深深紮進他的胸口,讓他疼痛不已。

他的眼皮微微顫抖了一下,看着外公問:“您想說什麽?”

“你要争氣,要給你媽媽報仇,別饒了那對兒奸夫淫/婦!”燕萬春的嗓子很沙啞,帶着當年沖下山打天下的那個伐木工的匪氣,對江孝文說道。

“我媽媽有什麽仇可讓我報?”江孝文耐心地問。

燕萬春蒼老的臉微微仰起,眼睛耷拉着盯着對面的外孫,過了一會兒才道:“等你再大點兒再說吧。以後周末兩天我派車過來接你,不要再胡混亂晃浪費時間了,學點兒真本事,你沒別人那麽閑。”

江孝文知道他外公指的是他跟馮捷滿城亂晃混時間,他一直都知道外公那邊兒有專人盯着他,以前他無所謂,最近因為大了,着實有些反感,“您的人就沒什麽正經兒事兒幹了?”

“我讓他們盯着你就是他們的正經兒事兒。”說到這裏,燕萬春起身,讓他跟上,“走吧,你不小了,整天亂晃,不是電影就是打拳,你是打算變成個小癟三嗎?”燕萬春問他:“要是想當個小流氓,你外公我手底下一堆,肯殺人肯賣命的都有,你想當你現在就可以去!”

江孝文默不作聲地聽着,一直到上車了,系上安全帶了,燕萬春依然沒有住嘴。黑色的夜裏,江孝文靜靜地聽着老人家的抱怨,他那雙原本烏黑冷淡的眼睛微微地閃着光,後來他把眼睛扭向窗外,始終沒有轉過來。

燕萬春掃了外孫一眼,嘴角微微下拉,長長地嘆了口氣,也把目光轉向窗外,一直到車子開到燕家大院兒,爺孫倆都沒再說話。

江孝文外婆性格比燕萬春還要一絲不茍,她是個吃過創業奔波之苦的女人,雖然不認識字,雖然沒文化,但是性格堅韌無比,百折不回,是個一點兒折扣都不打的女強人。她的女兒燕楓,性格沒有一點兒随了父母,溫柔得像這倆匪徒從別人家搶的孩子。

外婆看了江孝文,她顯然也對外孫這張跟江偉君幾乎一樣的臉有些不适,老兩口從女兒去世那一刻開始,就恨上了江偉君,這些年從未變過。但是畢竟女兒死了,孝萱死了,第三代就剩了江孝文這一個骨血,強人老了,心也會軟的,她多少還是念着骨肉情,留江孝文住下了。

那之後每天燕家的司機都會去學校等他,從那個周末開始,拳館裏練拳的顧雪柔開始很難見到她的小江哥哥了,連續很多很多個周末,江孝文都沒再出現在拳館。

他跟着他外公,坐在他外公辦公室內的一個十分不舒服的椅子上,開始了他的另外一種生涯。

顧鲲鵬看了女兒怏怏不樂的神情,就懂了小女兒的心思。他心想女兒雖然才九歲,但是喜歡那個哥哥也正常,要是自己是小柔,也會喜歡上江孝文。

誰會不喜歡那樣的小男孩兒呢?

不過他終究是要帶着顧雪柔離開這裏的,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江孝文不過是做過幾天鄰居的小孩兒,大了各走各路太正常了。

他是回來的半個月之後,聯系上的王爽,其實王爽早就從大女兒顧雪瑩那裏知道顧鲲鵬回來了,但是她不知道真太忙了,還是故意的,一直沒跟顧鲲鵬聯系,直到半個月前她往家裏打電話時,才跟偶然接了電話的顧鲲鵬搭上話頭兒。

顧鲲鵬也知道抓緊機會,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她什麽時候回來,把她抓緊把離婚手續辦了。王爽當時回答是半個月以後,多一句廢話沒有,直接就挂了。

半個月以後,她果然回來了,珠光寶氣,從頭到腳奢華萬狀,站在穿着十塊錢T恤的顧鲲鵬面前,就是老板娘與打工仔的既視感,當然,這也是現在他們倆之間事實上的差異。

只是顧鲲鵬真的帥,常年幹體力活兒的身材也好,寬肩細腰長腿,那十塊錢的T恤穿他身上都出了奢侈品的效果了。他只是帥不過三秒,跟他打交道說話超過兩句,就會發現這個帥慘了的男人其實是個傻瓜,實在大勁兒了的那種傻瓜。

誰都能騙他,誰說話他都信,所以才會活該受一輩子窮,王爽在心裏想。

顧鲲鵬從自己的行李裏,掏出一直小心藏起來的自己的那本結婚證,跟王爽說:“走吧,現在就去辦了。”

王爽說才到家,有點兒累,明天再去,說完她踢掉高跟鞋,上樓去了。

晚上兩個女兒回來,發現爸爸在客廳坐着,她們媽媽竟然跟周阿姨一起在廚房,都吓了一跳,以為眼睛花了。顧雪瑩甚至站在廚房門口确認了兩遍,直到她媽第二次打翻了油瓶子,手忙腳亂地一通收拾,還不肯出來,才知道這個穿着兩千四一件兒的T恤衫在廚房裏亂轉,還不戴圍裙的女人,真的是自己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老媽。

晚了點兒吧,顧雪瑩翻着眼睛,心頭冰冷地想。

顧雪柔對她爸的黏糊勁兒還沒有過去,她拿出書包,給她爸看她新學的幾個外語單詞,還一個一個給她爸念。顧鲲鵬聽一個,就啊一聲,表示鼓勵,顧雪柔再念一個,他再啊一聲,接着鼓勵,然後顧雪柔不知道念了個什麽東西,顧鲲鵬嘿嘿笑了一下,說我知道這個,丫頭你念錯了,這是出阿克,出阿克啊,我們工地上就有這個,我聽見一個老外工程師說過的。顧雪柔聽見她老爸出阿克出阿克的發音,笑得使勁兒點頭,也跟着念出阿克。

王爽站在廚房門口,看着沙發上笑着的父女倆,眼眶紅了。

她拖了一周,不是這裏疼,就是那裏累,始終不去辦理離婚手續,一周以後她收拾收拾行李,人又跑沒影兒了。

顧鲲鵬這才徹底懂了王爽的意思,卻毫無辦法可想,他在這棟房子裏住了這麽久,就是為了跟王爽辦離婚,現在她拖着不辦,這房子他住着就太沒意思了。他再老實頭,也知道王爽一個沒文化沒工作的女人,是通過什麽手段才住得起這樣奢華的公寓的。

事到如今,只能先帶着女兒離開這裏再說,顧鲲鵬看着已經懂事兒和即将懂事兒的兩個女兒,下定決心不能讓她倆跟着媽媽。

顧雪瑩聽說爸爸要帶她走,她第一句話問:“去哪兒?”

顧鲲鵬說打算去南方投奔一個老鄉,顧雪瑩聽了,眼睛都不擡地問:“老鄉是打工的?”

顧鲲鵬嗯了一聲,他自己是打工的,認識的人當然也都是打工的,人哪那麽容易越出自己的階層認識什麽有錢人呢?

顧雪瑩立即拒絕道:“我不去。”

顧鲲鵬知道她不會去,大女兒嫌棄他沒本事,他早就知道,真要硬是帶她走了,自己沒辦法給她提供那些鋼琴,聲樂,舞蹈,外語,形體的昂貴費用,以這孩子的性格,長大了她一定會恨他的。

顧鲲鵬沒強求,不放心大女兒跟着王爽那樣的媽,也沒辦法,孩子這麽大了,自己選的路就只能她自己走下去。他看向小女兒,然而還沒等他開口,顧雪柔已經抓過她的小書包,放在她爸的手裏,對他說:

“走吧,爸爸去哪兒我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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