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刑鳴剛在新聞評論部整層敞開的大辦公室內露面,就看見實習助理阮寧神神秘秘地湊了過來,說:“老大,陳主任這會兒正在臺長辦公室,讓你來了以後也過去一下。”

刑鳴“嗯”了一聲,也不急着去臺長辦公室報道,只擡手擰了一把阮寧的臉頰,問他這個春節吃胖了多少,臉上的肉把五官都擠沒了。

這話得是刑鳴挑剔。阮寧畢業于電影學院,身高一米七八,長相白皙清秀,頗似近兩年以仙俠片走紅的一位熒幕鮮肉。按說以阮寧這樣的先天條件,光憑外形就能出道,更別提他還多才多藝能說會道,偏是明珠臺裏人才濟濟,混了一年還是實習助理。

平日裏阮寧管刑鳴叫“老大”,刑鳴也挺待見他,電視行業這麽古道熱腸的年輕人不多見,就是有時容易熱情過頭,顯得有些八婆。

“我這人一胖就胖臉,哪兒像老大你啊,天生一張上鏡的臉。”不是阿谀是真羨慕,阮寧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小心翼翼四下看了一眼,又壓低了聲音,“春節前播出的那期《平凡之路》被爆出造假,那倆群演上了東亞臺的節目,老陳的意思是要找人負責……”

惹禍上身的那期節目名為《平凡之路》,一改以往《明珠連線》以專家學者、行業精英為參與主體的時事評論模式,而是采用紀錄片的形式,夾敘夾議着展現幾名普通打工者在大城市裏的生存現狀。

節目播出之後好評如潮,大年三十晚上,刑鳴更是自掏腰包,以《明珠連線》的名義請了近兩百名未能回鄉過年的農民工兄弟一起吃了頓年夜飯,席面擺得很大,除明珠臺外,各大媒體也都争相報道。

觥籌交錯一頓飯,剛到手的年終獎一毛不剩,刑鳴與數百打工者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回去之後就吐得昏天黑地。網絡上有聲音質疑他炒作,但其實這個動機不過占了十之七八,餘下的兩三分的确不是。

自父親刑宏去世、母親唐婉再婚之後,刑鳴就從家裏搬了出去,多少年沒與家人吃過一頓團圓飯,能有這麽多人陪着自己過個年,心裏舒坦,亮堂。

求名者得名,逐利者得利,也在節目收視率之外,将農民工在大城市生活的諸多困難與問題抛上了臺面,引發了好一陣子人們的關注與讨論。這本是一樁人人得益的好事,但沒想到一個年還沒過完,突然就生了變化。

有人匿名爆料,參與《平凡之路》節目錄制的農民工實際上是群衆演員,而另一家省級衛視東亞臺立即聞風而動,将那兩名群演請上自己的節目。

阮寧提醒他:“老陳的意思是要找人負責……你趕緊去跟虞總解釋清楚,別什麽話都讓別人說了。”

刑鳴又“嗯”了一聲,轉身就往門外走。人還沒跨出大門又折回來,吩咐阮寧去問組裏的成員們這周末哪天有空,他從國外帶了些禮物回來,順便請大夥兒吃個飯。

臺長辦公室的門沒阖上,走近了便能聽見老陳正在門後頭慷慨陳詞,他說臺裏的投訴電話都被打爆了,上頭的領導也打電話來問,還說那兩期《平凡之路》既違背了明珠臺的立臺根本,也越過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道德底線……

刑鳴懶得再聽老陳那些廢話,推開門,站得筆管條直,喊了一聲:“老師”。

虞仲夜擡臉看了刑鳴一眼,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低沉:“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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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見來人是刑鳴,鼻子裏極不客氣地哼了一聲,一張陰恻恻的臉倒忽地喜興起來:“小刑來了。”臉上堆着笑,但話音裏頗有幾分陰陽怪氣:“小刑啊,我看了《平凡之路》就一個想法,你還是別委屈自己留在明珠臺,直接去拍電影得了,策、編、導、演都你一個人,張藝謀都沒法混了。”

“就是為這事來的。”對方的弦外之音顯是指責自己節目造假,刑鳴不慌不忙地點頭,微笑,“主任今天氣色不錯,估摸着一會兒得有好事情發生。”

“哪有好事情,”老陳懶得陪一個小孩子打哈哈,矛頭直指群演事件,“我看是要大禍臨頭了,臺裏最近可不太平。”

“我也看了,朝鮮半島局勢緊張、美軍隐形驅逐艦駛入南海,新聞工作者大多都愛湊這樣的熱鬧。”

說的都是最近的新聞,四兩撥千斤,兩個都是當演員的料。

刑鳴頭一回來臺長辦公室,不禁四下一番打量。室內設計走的是禁欲路線,金屬色調的黑與灰,簡單到近乎乏味的幾何圖形,黑色大理石辦公桌後是連着兩大排書櫃,裏頭的書排得整整齊齊,滿滿當當。

虞仲夜擡臉對上刑鳴的眼睛,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撞了一下,沒濺出一絲火星。

人前,他們是普通的上司與下屬,循禮的老師與學生,人後……

人後他們根本不是人。

三天過去了,刑鳴脖子上的勒痕依然清楚,走路依然有點跛。

虞仲夜也不故作與刑鳴不相熟,開口問他:“明天是周末,晚上什麽安排?”

“回家看看我媽。”刑鳴如實答,“我爸生祭要到了,得陪她去給我爸上墳。”

估計也是随口一問,虞臺長這兒沒了下文,拿起遙控器打開辦公室內的平板電視——電視裏正在播放東亞臺一檔名為《非常人生》的節目,兩個瞅着挺滄桑的男人自曝參與了《明珠連線》的錄制拍攝,說節目裏那些煽情橋段都是由人精心設計的,還說設計者就是那個比明星還帥的男主持……

倆群演都是橫漂,也都見過不少娛樂圈叱咤風雲的腕兒,自然不記得區區一個電視工作者的名字,但東亞臺那位男主持同樣比明星還帥,立即毫不客氣地指出,你是說刑鳴嗎?

……

聽到這裏的虞仲夜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看着刑鳴:“這節目你看了麽?”

刑鳴點頭:“看了。”

虞仲夜手指輕敲黑色大理石桌面:“解釋一下。”

“《平凡之路》是我臨時改的選題,人物是真的,故事是真的,只是有些打工者太怵攝像機,為免拖延進度才另找了群演。人是我面的,也是我選的,責任不在制片與編導。”

盡管眼下處境堪憂,但刑鳴還挺仗義。他原本也沒打算替自己的錯誤開脫,畢竟虞仲夜不是外行人,這年頭電視臺為了追求節目效果,安排群演、替身與拍手觀衆根本不是什麽新鮮事,品格再低劣些的還會刻意炮制虛假新聞。

但《明珠連線》不是明星真人秀,對于以“求真”二字立臺的明珠臺來說,這樣的錯誤幾乎是不可饒恕的。

刑鳴對這一點自然清楚得很,否則也不會這麽火急火燎地爬上虞仲夜的床。

“東亞臺也太不上路了,播這樣的節目至少得跟我們先打聲招呼。”事情鬧到這一步,老陳也有點慌了,這兩年衛視臺的競争已趨白熱化,背地裏互相舉報傾軋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一般都不敢這麽明刀明槍。

虞仲夜倒是不以為意,用目光一點電視鏡頭裏那位男主持,笑說:“駱優臺風不錯,有時間約一約,看他想不想來明珠臺發展。”

“豈止臺風不錯,就駱優這模樣,一線男星裏有幾個能比得上?但這事情不好辦,駱優近兩年勢頭很猛,現在算得上是東亞衛視的一哥了吧,他們哪兒那麽容易放人?”老陳想了想,不放心地補一句,“再說他在東亞衛視衆星捧月,估摸着也不願意另辟山頭,跳槽去別的地方。”

“人往高處走,尤其是媒體人,最不乏思維和野心。”虞仲夜倒不似老陳這麽悲觀,微一颔首道,“他會來的。”

接着他們就聊起了一些近期的時事要聞與娛樂風向,似乎完全無視了還杵在辦公室內的刑鳴。

刑鳴仍舊立得筆直,耐心等着,這個時候只能聽天由命了,反正他臉也不要了,能豁的都豁出去了。

閑聊了估摸十來分鐘,虞仲夜這才突地一轉話鋒,問老陳:“《明珠連線》的群演問題,新聞中心準備怎麽處理?”

照老陳的意思,鐵定是要對刑鳴挫骨揚灰,教他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但這會兒皇帝還沒下旨,他一個太監不敢擅權。他吃不準虞仲夜對這件事持什麽态度,于是沒敢把話說滿,只堆着笑說:“這事兒既然虞叔已經知道了,我當然是聽虞叔的。”

老陳的年紀比虞仲夜大出不少,卻常跟着臺裏的小輩一起管虞仲夜叫“虞叔”,其溜須拍馬的功力可見一斑。刑鳴由始至終冷眼旁觀,幾乎發笑。

高力士。

虞仲夜也笑了:“我不攬你的權,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麽……”老陳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辭,“這事兒說大不大,網上鬧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但這事情說小也不小,‘真實’二字是新聞工作者的鐵律,明珠臺的立臺之本就是務實求真,我們如果不管不問,我們臺的聲譽肯定受損,我的意思是立即解除責任人的聘用合同,并且公開發表聲明,明珠臺絕不姑息造假的行為,對于造假的員工也将永不錄用。”

老陳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解除聘用合同就等同于将刑鳴掃地出門,而一紙“永不錄用”的公開聲明幾乎就斷絕了刑鳴繼續留在電視媒體圈的可能。

“就按你的意思辦吧。”虞仲夜向老陳施恩似的點了點頭,像是終于想起了屋裏還有個大活人,又望向刑鳴,用既冷且靜的目光攆他出去。

刑鳴微微怔住,眼睛幹得冒火,大腦一片空白。他不感到憤怒或者委屈,而是覺得好笑。

事與願違,白賤一回。

多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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