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午餐過後,司機老林候在門口,虞仲夜打算出門。他臨走前交代刑鳴辦一件事情,整理并熟記明珠臺所有外協人員的檔案。

這裏的外協人員,當然跟外貌協會沒有關系,而是特指臺裏的派遣勞動人員和臨時工,整個明珠園內最底層卻也最有幹勁的一群人,他們的收入緊靠績效,他們的熱情如火燃燒。

刑鳴确實聽聞最近臺裏的人事管理系統正在升級,但卻有點聽不懂虞仲夜這話的意思。不止聽不懂,而且不樂意。職場裏還有一類人叫“影帝”“影後”,簡而言之就是初入職場的菜鳥,他們全部的工作重心都圍繞着資料的整理與影印,無聊又瑣碎。刑鳴當然不是菜鳥,何況他現在迫切需要時間組建一個新的團隊。

刑鳴第一反應,這很像一種別出心裁的懲罰。

虞仲夜走了,卻沒對刑鳴說是要留他還是要攆他,刑鳴自己更傾向于相信前者——他還有別的打算。

沒跟菲比打一聲招呼就自說自話摸進書房,第一眼印象不錯,裝飾簡約,配色也冷感,看着挺符合虞仲夜一貫的審美喜好。往裏走一點,刑鳴被滿屋子的藏書吸引,這地方藏書之豐富簡直令人咋舌,橫穿歐亞非,縱貫五千年,不像書房,倒像圖書館。又往裏走一點,看見連排書架與虞仲夜平日辦公的地方隔着一塊屏風,桌上擺置着筆墨紙硯。

刑鳴想起來,虞仲夜的書法與國畫都有極高的水準,俊拔,強悍,矯若驚龍。

當真字如其人,人如其畫。

刑鳴又想起虞仲夜親筆題字的那本詩集,上頭那漂亮磅礴的一行字常令他有種錯覺,自己與這個男人早已相識。

刑鳴停在虞仲夜的書桌前,細細琢磨這“似曾相識”之感由何而來。

十來分鐘後他才想起來,虞仲夜的這筆字跟他爸有點相像。

大概是這類文化人的通病。刑宏在世時也酷愛研習書法。不僅自己筆耕不辍,還經常壓着兒子的脖子,也逼着刑鳴練字。

刑宏點着一根煙,笑眯眯地看着兒子站在小凳子上練字,書桌太高了,他夠不着。

有時唐婉會進門來,心疼地喊一聲“你要抽煙出去抽去,小孩子肺嫩,別嗆壞了!”

刑宏給兒子挑選的字句都很短,四個字四個字的,什麽“上善若水”,什麽“厚德載物。”

刑鳴其實沒耐性,但真練進去了也就踏實了,能做到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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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六歲,以為世界就跟筆下的墨與紙般非黑即白,好人長命百歲,壞人遺臭萬年。

刑鳴在虞仲夜的書房裏轉悠一陣,沒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又折回卧室。

菲比正在卧室裏收拾,手腳勤快的她前腳剛收走了刑鳴的衣服,這會兒又在換床單。被兩個男人這麽不知節制地一宿折騰,黑色天鵝絨床單上淫跡斑斑,不換也不行。

虞仲夜的床不錯,死寬,但刑鳴不喜歡正對大床的這面落地玻璃窗,四四方方,亮亮堂堂,白天還好,放眼望出去是亭臺水榭曲徑長廊,但夜裏這扇窗就像一面鏡子,只能照見那些不可告人的淫豫之行。

譬如,昨兒夜裏這面鏡子就倒映出兩個男人,如榫與卯,整整一夜都嵌合在一起。與第一次一樣,刑鳴感到快慰的同時也感到屈辱,且快感愈強烈,這種憋屈感便愈明顯,在虞仲夜面前,他時而失識,時而失智,如茫茫海裏的一只浮生物,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

菲比忙得不亦樂乎,刑鳴用英語跟她簡單交談兩句,突然心血來潮地問,虞老師是不是常帶我這種人回來?

話問出口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什麽叫“這種人”?“這種人”是哪種人?他刑鳴又該是哪種人?

他很快有些失望地發現,自己連“這種人”都比不上,他在床上的反應其實糟糕透頂,既不老練,也不清純,既不風情,也不溫馴。刻意邀寵時格外不自然,一旦不刻意了,又顯得過于冷淡陰鸷,反正怎麽都不合适,怎麽都不讨好。

沒想到菲比的回答完全出人意料,她說她在這間房子裏工作了五六年,他是唯一一個被允許留宿的人。

想了想,臺裏臺外這個圈,多少小生花旦眼巴巴地盼着能被虞臺長臨幸,但好像還真沒聽說過哪個成功爬上了龍床。一顆一直堵着的心莫名好受一些,刑鳴試圖安慰自己,不過就是睡覺罷了,跟女人是睡,跟男人也是睡,何況這個男人還一言九鼎,手攬生殺大權。

菲比忙了一陣,走了,刑鳴透過這面他極厭惡的玻璃窗,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奇怪的是他可以為自己的下屬擋刀子,卻常常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只憑一眼他就認出了這個人,陶紅彬。

但凡識陶紅彬的人都知道他經歷坎坷,市環衛處的掏糞工因救人遭遇車禍,被救者一聲不吭地跑了,他卻死裏逃生,還為此少了一條腿。一家五口的日子原本就不寬裕,而今頂梁柱喪失了勞動力,巨額醫藥費更令這家庭負債累累。為了三個子女不辍學,陶紅彬拖着殘肢,四處上訪反應,想為自己争取一個“見義勇為”的表彰,結果屢遭白眼與推诿不說,還因曝露了超生問題被罰了一大筆錢,陶紅彬四處求助無門,最絕望的時候想過全家一起吞煤氣自殺。

可是他沒死成,因為他被請上了《明珠連線》。

刑鳴并不是第一個請陶紅彬做節目的媒體,陶紅彬也曾想過向媒體求助,有個女主持臺上緊緊握着他的手淚流不止,下臺以後就用消毒藥水洗了好幾遍。

比起莊蕾時代的《明珠連線》常以眼淚或擁抱的方式為節目嘉賓搽除傷痛,刑鳴那種冷若冰霜的長相天生帶着距離感,語言風格也不太親民,似乎完全不谙熟于如何共情。但節目結束錄制之後,他便借着《明珠連線》的平臺公開尋找車禍目擊者,并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派出記者前去求證。他甚至親自攜節目組的律師團登門造訪那些推诿扯皮的相關部門,以國家法規與地方條例據理力争,終于為陶紅彬争來了一張“見義勇為”的證書。

憑着這薄薄一張紙,陶紅彬不僅順理成章地獲取了補償獎金,還得到了就業援助,在這片頂級別墅區擔任綠化管理員,月收入相當不菲。

陶紅彬拿到政府頒發的30萬元獎金時,妻子帶着三個子女齊齊下跪,砰砰地給刑鳴磕了幾個頭。

後來刑鳴自掏腰包請趕不及回鄉過年的打工者吃飯,陶紅彬也是座上客之一。飯桌上,陶紅彬八歲的兒子當着數百打工者與諸多電視攝像機的面前,大聲念誦起自己期末考試得了滿分的作文,頭一句便是:我的理想是長大以後當一名刑鳴叔叔那樣的主持人……

刑鳴微笑,到底是小孩子,如此懵懂天真,分不清夢境、理想與現實,如同靈魂、肉身與殘骸。但童聲郎朗,酒過三巡,他漸漸眼眶發熱,臉頰微燙,一雙眼睛薄霧缭繞——他喝醉以後常是這樣的反應——一頓年夜飯耗時良久,各色人聲此起彼伏,星子在很高的夜空中浮出,閃爍,然後湮沒。

陶紅彬在枝杈間仰起臉,也一眼就認出了刑鳴。不待對方走到自己跟前,他便放下了修剪樹木的工具,一邊在褲子上反複擦拭雙手,一邊迎上去跟刑鳴打招呼。時隔多日再次相見,盡管早就見過不少回,他仍激動得手足發顫,一開口就結巴:“你……還記得我嗎?我跟你喝過一頓酒,你救了我全家幾條命。”

“我記得你。”刑鳴望着這張黑魆魆的臉,露出這些日子以來久違的笑容,“氣色不錯,家裏人還好?”

“都好都好。”陶紅彬忙不疊地點頭。

刑鳴與陶紅彬并肩坐在花廊前,嘴裏叼着一根草莖,對方問什麽,他就答什麽。

“《明珠連線》為啥換了主持人?”

“服從上級安排,我會有更好的節目。”

“能比《明珠連線》還好?《明珠連線》就是全中國最好的節目。”陶紅彬肚子裏沒多少墨水,只能一連說了幾聲“最好”以示肯定。

刑鳴轉臉看向陶紅彬,片刻後,他煞有介事地點頭、保證:“一定比《明珠連線》還好。”

聽完陶紅彬天南海北的一通拉扯,刑鳴就把虞仲夜交代的事情給忘了,老實說他對明珠臺裏的人一視同仁,無論領導還是臨時工,一概不放在眼裏。眼下他雄心再起,埋頭伏案,他花了三天時間為新節目制定策劃方案,一遍遍推翻又重來。

虞仲夜在第三天傍晚時才回來,跨進家門,早在廳裏候着的刑鳴起身相迎。他已經決定全情投入,在新節目紮下根前,怎麽也得扮演好虞臺長的秘密情人這個角色。

兩個人無比自然地貼面輕吻,繼而吻得纏綿跌宕,漸濃漸深。

刑鳴閉上眼睛,輕輕哼了一聲,旋即融化在這個吻裏。白天他還在這棟大房子裏反省自诘,但這個男人的吻實在太好了,讓人分不清這舌齒相偎間到底摻着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四片唇似接非接,虞仲夜問起臨時工檔案的事情。

“我覺得那工作……沒什麽大意思。”吻壯人膽,刑鳴一邊讨價還價,一邊睜大一雙霧氣蒙蒙的眼睛望着虞仲夜,主動又将唇湊上去。

虞仲夜不再說話,他順勢将刑鳴壓倒在沙發上,舌頭再次鑽進他的嘴裏,溫柔又霸道地掃刮他的口腔上膛,一只手在他後背腰間揉捏撫摸,另一只手則開始撕扯他的襯衣。

正在擺盤上菜的菲比朝厮磨中的兩個男人投去一眼,其中一個很敏感地就捕捉到了這個目光。

“老師……還是先吃飯吧……”刑鳴軟磨硬泡,試圖阻止,他不喜歡在陌生人前做出這類親近的行為,但虞仲夜的答複直截了當。

“先吃你。”

刑鳴很快被脫得一絲不挂,門鈴突然響了。

“去開門。”

刑鳴低頭去撿地上的衣服,但衣服已被虞仲夜踩在了鞋底,他說,就這麽去。

視線望出窗外,隐約辨出來人正是陶紅彬,帶着一對女孩一個男孩——他的三個子女。

刑鳴僵立當場,方才因情欲燥熱的血液瞬間冰冷,不存一絲餘溫。

門外頭的陶紅彬又一次摁響了門鈴。

刑鳴赤身裸體,一動不動,他确信,虞仲夜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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