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紅綠燈的時候,譚宗明減慢了車速,穩穩停在前面那輛卡宴之後。他看了一眼剛剛轉紅的交通燈,長摁下了藍牙耳機的功能鍵。
“喂,我是安迪。”穩重精幹的女聲傳來。
“安迪,”譚宗明兩手放松地扶着方向盤,“是我。”
“老譚,”安迪坐回轉椅裏,将手頭的文件遞給助理,“找我有事?”
“不算有事,”譚宗明道,“今天下午的銷售會議,我就不去了。”
安迪翹起腿,挑了挑眉,“說起來好像這段時間都沒見你。”她對着辦公桌上的臺歷,露出一個有些促狹的神色,壓低了聲音:“有情況?”
對于這個問題,譚宗明望着轉黃的交通燈,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淺笑,不置可否地回答:“或許吧,誰知道呢。”
“喔!”安迪感嘆道,“那,祝你度過一個愉快晚上。”
譚宗明也笑起來,他望向窗外,意外地在路邊的咖啡店裏看到一個人。
他正要去找的人。
“我開車,先不說了。”譚宗明看着坐在咖啡店靠窗座位的人,眯了眯眼,目光停留在對方七分褲下暴露在外的小腿上,“挂了。”
“拜拜。”安迪道。她聽出了對方語氣裏的漫不經心,一邊挂了電話,一邊心裏忍不住開始揣摩譚宗明的神秘新歡。
然而對安迪而言,這個想法只在她腦海裏盤旋了兩秒鐘,就變得乏味無趣。她幹脆利落地将其和大腦裏其餘無用的糟粕一并丢掉,鬥志昂揚地翻開辦公桌上最厚的一本文件。
趙啓平一只手攪動着海軍藍咖啡杯裏的金屬小勺,另外一只手緊緊按壓在書頁上。他讀得有些入神,因此攪拌咖啡的動作緩慢而滞塞,導致咖啡的奶沫跟着小勺的勺柄一起在咖啡表面轉圈。
所以,當抑揚頓挫的男聲将書頁上的內容一字字讀出來的時候,趙啓平有短暫的一霎那還以為只是他太過專注産生的錯覺。
“‘午餐是各式各樣的蔬菜和炖成糊糊的炖肉,可是她卻把它們分成好幾道菜,讓廚房的雇工更加忙活。’”
趙啓平怔怔地擡起頭,正對上譚宗明微彎的笑眼。
咖啡館的裝飾格調采用了溫馨明快的地中海風格,深淺不一的藍色貼布挂畫懸挂在牆面上,與凹凸不平地雜嵌在牆內的幾個海螺與貝殼相映成趣。
譚宗明的外套搭在手肘,他的上身穿着幹淨簡潔的白襯衫。傍晚最後幾分陽光留戀地落在他眉梢鼻梁,将男人出色的五官描畫地溫柔而從容。他的眉眼間帶着幾分和暖的書卷氣,完完全全将他曾經表現出的銳利收斂包裹起來。
他單手扶在趙啓平身後卡座的椅背上,微微低着頭,不緊不慢地閱讀着趙啓平面前書本上的文字。
從醫學的角度講,趙啓平的心髒由于異常自律性産生了期前收縮。
說得簡單些,趙啓平的心跳漏了一拍。
譚宗明對此一無所知,他不緊不慢地走到趙啓平對面坐下,将外套放在座椅一旁的空位上,随手端起被趙啓平攪動已久的咖啡,送到嘴邊淺淺呷了一口。
“太甜了。”譚宗明道,将咖啡杯放下,“這本書看上去很有趣。”他将兩只手放上桌面,十指交叉,“是一個很溫馨的故事?”
聞言,趙啓平暗暗低頭,指尖拂動着被仔細包了牛皮紙的外封,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恰恰相反。”趙啓平将書合起來,推到譚宗明面前,“是一個驚悚又血腥的故事。”
看到牛皮紙包封上用鋼筆寫下的“紅龍”二字,譚宗明先是挑眉,随即有些驚訝地笑起來。
咖啡館裏逐漸開始彌漫着誘人的甜香,濃郁的杏仁、黃油混合着巧克力的味道霸道地不可理喻。
譚宗明用舌尖舔了舔口腔上颚,開口道:“趙醫生吃晚飯了麽?”
趙啓平看向他,手指緩慢地摩挲着書脊,最終還是選擇如實作答。
“還沒有。”
“不如一起去吃個飯?”譚宗明看了看手表,邀請道。
趙啓平長久地看着他,眼神明明挑剔又刻薄,譚宗明卻從中看出動搖。
半晌,正如譚宗明所想,趙啓平嘴角慢慢露出一個淺笑,“好啊。”
很好,譚宗明心想,總算有了一個不錯的開始。
然而天不垂憐,剛坐進譚宗明車裏,趙啓平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微薄的陽光從車窗外謹慎地灑落,将趙啓平的眉峰嘴唇勾勒得立體又嚴肅。譚宗明看着他接起電話,不出半分鐘眉頭就蹙了起來。
“主任也不在?”
“怎麽會打不通?”
“有家屬陪同麽?”
“我在醫院附近。二十分鐘內趕回來。”
趙啓平挂了電話,擰死的眉頭是松開了,神色卻更嚴峻了。他看向譚宗明,眸子裏卻全是憂慮緊迫帶來的刀光劍影。他微微加快了語速道:“抱歉了,我臨時有個手術需要主刀。吃飯的事情改天吧。”說着,打開副駕駛車門就要下車。
譚宗明連忙抓住他的手腕,忙道:“這個點不方便打車,我送你。”
趙啓平猶豫了一秒,并未推辭。他坐回副駕駛,飛快地拉上車門,系好安全帶。
“去六院。快點。”
譚宗明也不多話,幹脆利落地挂檔。
上海市區,下班高峰,某些路段車速達到五公裏都勉強。
趙啓平雖然只是坐着,但譚宗明能察覺到,自挂斷電話他的态度一直焦慮,嘴唇抿成一條筆直的墨線。思索的目光也下意識帶上幾分迎接戰鬥的銳意,連帶着臉部輪廓都變得冷峻起來。
這樣的趙啓平本身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
譚宗明忍不住微微屏住呼吸,他張了張嘴,終于出聲道:“情況很嚴重?”
趙啓平的眉頭皺得更緊,額頭被牽出幾縷淡淡的細紋,“主任今天臨時去做學習交流,電話也打不通。病人傷情嚴重,主治醫生經驗不足,不敢一個人主刀。”
言簡意赅,譚宗明也沒什麽可問得了。
一路沉默。
到達醫院門口的時候,譚宗明已經連着闖了三個紅燈,一個黃燈。
趙啓平低頭忙着解安全帶的時候,譚宗明傾身替他打開了副駕駛的門。
夜晚帶着寒意的空氣頃刻間彌漫進車廂裏。
“快去吧。”譚宗明看着趙啓平的側臉,忍不住伸出手覆上趙啓平的手,掌心貼着趙啓平的手背,輕輕握了握,“別擔心。”
他原本想說兩句諸如“對自己有信心”或者“我相信你”之類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就忽然覺得贅餘了。
然而他覺得趙啓平聽懂了。
趙啓平關上車門前,俯下身,看了譚宗明幾秒。醫院後門警衛室散發出的些微燈光裏,譚宗明的眼眸格外的令人心安。
趙啓平的動作不自覺得滞了一滞。
“放心。”
簡簡單單兩個字險些淹沒在關上車門的聲音裏。
譚宗明握着已經染上掌心溫熱的方向盤,看着那個行走間利落生風的身影,既覺得心內生出沒來由的驕傲,又替他生出幾分忐忑。
手機在口袋裏震得腰側一陣發麻,譚宗明掏出手機,摁下接聽。
“我說老譚,你也太猖獗了吧。”嚴呂明帶着幾分促狹的聲音從聽筒另一端傳來,“當着交警的面連闖了三個紅燈還不停車,你這是追誰呢?”
譚宗明挑了挑眉,“你怎麽知道了?”
“你車牌被人拍下來,警察都把電話打到你家裏了。”嚴呂明輕笑一聲,锲而不舍地問,“跟我說說呗,追誰呢?”
“誰也沒追。”譚宗明說着,下意識又看了一眼趙啓平離開的方向,已經連個鬼影都不見了。
“你還跟我來這套。”嚴呂明的語氣裏透着不信,他悻悻地道,“得了,你趕緊來交警大隊一趟。這事影響不好,讓人逮住把柄順藤摸瓜,扒出來是你譚宗明的車,不知道怎麽噴你為富不仁,目無法紀呢。”
譚宗明抿了抿嘴,“那成。我知道了。”
譚宗明從交警大隊出來,已經快十點了。
他擡頭迎着半邊不圓不勾的月亮,自嘲地笑了笑。
譚宗明自認為向來理智為先,大多數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理智地相當刻薄。為了更好地輾轉在工作中,他不得不嘗試為許多自定義為“不相關”的人着想。從上峰到合作夥伴,從打交道的泛泛之交到接觸的下屬,都被他列入考慮列表。他善于揣度每一個人的想法,并恰到好處地維持着自己平易近人但不容違抗的形象。
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本性如此。
三十歲生日那天晚上,嚴呂明在酒後微醺中對譚宗明說,你哪有他們想得那麽好,你要真有他們想得那麽好,也不會到現在還單着。
譚宗明當時只是道,單着不是因為我不好,是因為我太好。
嚴呂明就笑話他,屁,你就是沒辦法把人家劃進你心頭那一畝三分地。
這話不假。
譚宗明有游戲人間的資本。他眼光高,手段也高。
因為在這花花世界游戲得太久,看上他的錢的人他已經看不上了;同樣因為在這花花世界游戲得太久,他看上的人已經看不上他了。
追根究底,譚宗明是個信仰愛情的人。
然而想要的得不到,他也不願退而求其次。
理智的譚宗明繼續在花花世界裏縱情聲色,也繼續在花花世界裏冷眼旁觀。
自從過了而立,譚宗明就覺得,大概再也不會有什麽讓他能奢侈且心甘情願的瘋狂了。
然而三個多小時前,他差點為了一個只見過三次的人被拘留。
更無藥可救的是,想到這件事,他只覺得得意洋洋,想要同人炫耀,而非追悔莫及,從此和罪魁禍首形同陌路。
嚴呂明從交警大隊的臺階上走下來,看到譚宗明的樣子,怔了一怔。他走上前,拍了拍譚宗明的肩膀:“我說老譚,你這是真吃錯藥了?”
譚宗明回過神,将他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扒拉了下去,“不中聽,什麽叫吃錯藥了。”
嚴呂明繞到正面仔細打量他的神色,露出幾分不敢置信的懷疑:“你這回該不會真陷進去了吧?”
譚宗明舔了舔嘴唇,當先走到嚴呂明車旁,從後座車門儲物格取了一瓶水。
嚴呂明認識譚宗明這麽多年,要是還看不出譚宗明眼下的行為是默認,就算是白活了。
“對方什麽人啊?”嚴呂明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剛才在交警面前你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我都怕人家沖着你這态度都得讓你在拘留所蹲一晚。”
“行了。”譚宗明打斷了他,他将手裏喝了大半的礦泉水瓶塞回嚴呂明手裏,“我還沒吃東西呢。”他頓了頓,“這事真有譜了我再和你慢慢講吧。”
嚴呂明怔怔抱着礦泉水瓶,臉上慢慢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深情:“……譚宗明,你這春天來得夠晚的。”
可不是麽。
譚宗明心想。
要是趕在半年前,曲筱绡連半毛錢的事都沾不上。
譚宗明掃了他一眼,“今天多謝你了,我先走了。”
詢問過護士後,譚宗明站在醫生休息室外,敲了敲門。他提起裝雞茸粥的袋子,隔着打包盒摸了摸。
還熱着呢。
等了片刻,依舊沒人應門。
譚宗明想了想,手扶上門柄,輕輕轉動。
屋內沒有開燈,唯獨桌子上一盞小臺燈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将陳設簡單的房間渲染除出了冷漠孤獨的味道。
脫下的手術服扔在一邊的筐子裏,趙啓平穿着長褲和襯衫,一動不動地趴在臺燈前的桌子上,頭埋在手臂裏,似乎很疲憊。
譚宗明頓了頓,将門打開一條可供自己進出的縫隙,謹慎且悄無聲息地進了屋。
走廊明亮的燈光順着敞開的縫隙溜進屋來,探頭探腦,很快被譚宗明緩慢而堅決地閉之門外。
譚宗明小心地關上門,轉身,看了一會仍舊在原處趴着的趙啓平,半晌,緩步走過去。
包裝盒和塑料袋放在桌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手術不成功?”譚宗明問,聲音低沉且柔和,“那也不一定是你的問題。”
趙啓平動了動,終于直起身。他擡頭看了一眼譚宗明,将臉埋進手掌裏,“手術很成功……你怎麽來了?”
他聲音裏不加掩飾的疲憊讓譚宗明微微挑了挑眉。聽了趙啓平的問話,譚宗明将桌上的包裝盒往趙啓平手邊推了推。
“剛才路過醫院,我想你也顧不上吃晚飯,就順便給你拎了一份夜宵。”譚宗明淡淡道,“趁熱吃。”
謊話。
譚宗明心想。
全是謊話。
雞茸粥是他在兩個街區開外的粥坊買的。那家店很有名,最擅做粥品,生意相當好。但是譚宗明不認路,跟着手機導航走錯了一次。等譚宗明到那家店的時候,老板正在擦桌子準備打烊。
打包了一份雞茸粥,譚宗明又害怕過來之後粥涼了。于是,整個行程中,雞茸粥都是安安穩穩地裹在譚宗明的外套裏。下車前他才把外套穿上,生怕被人看出刻意的痕跡。
然而現在,面對趙啓平,譚宗明覺得所有一切都不值一提。
不記得在哪裏讀過的一段話,此時此刻是如此貼近譚宗明的心情。
—— 我們只是在泥淖中相遇。
—— 但是我最怪自己,是你讓我的道德完全堕落。性格的根基在于意志力,而我的意志力卻變得完全臣服于你。(注①)
“謝謝。”趙啓平揉了揉眉心,“我的确還沒吃飯。”
譚宗明抿了抿嘴,拉過來一張椅子在趙啓平對面坐定。他頓了頓,替趙啓平将粥從塑料袋裏取出來,打開盒蓋,推到趙啓平面前:“可能還有點燙,吃的時候小心。”
趙啓平握起勺子,看了看散發出淡淡鮮香的粥,又看向譚宗明。
“怎麽了?”譚宗明問,“不喜歡麽?”
趙啓平慢慢地搖搖頭,只是看着他。
譚宗明從那雙眼睛裏讀出來,他的小趙醫生受了委屈。
他站起身,走到趙啓平身邊,将趙啓平攬進自己懷裏靠緊。一手撫上趙啓平的側臉,譚宗明輕聲道:“跟我說說,怎麽了。”
沉默片刻,趙啓平慢慢伸手環抱住他的腰。
“……手術很成功。”趙啓平頓了頓。他自譚宗明懷裏發聲,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車禍……母子兩個。小孩只有五歲,都沒堅持到醫院……”
譚宗明聞言,無聲地嘆了口氣。
窗外,夜色正深。
透徹的天空還能依稀分辨地清絲絲縷縷卷舒的雲。偶爾有紅色的亮點混跡在斑駁的星子裏,那是在浦東或虹橋機場起降的航班。
抛去虹橋不談,僅浦東機場,每日起降架次國內航班約2000此,每日迎來送往旅客量約十六萬八千人。
不去這樣的地方走一遭,似乎很難明白什麽叫做茫茫人海。
趙啓平做過的手術上百,見過的生死兩只手數不過來。
可在這昏暗的小房間裏,譚宗明卻發現,他難得暴露出的內心還是如此嫩紅而柔軟。
他緊緊抱着懷裏的人,特別心疼。
“趙醫生。”譚宗明忽然道。
趙啓平自他懷裏擡起頭,怔怔地仰望着他。形容乖巧,卷曲的睫毛下清澈的眼底帶着未散幹淨的委屈。
譚宗明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上他的下颌,勾勒着他的輪廓曲線。
“……你有男朋友麽?”譚宗明問。
問出口之前,譚宗明經過了深思熟慮,可問出口之後,他還是覺得後悔。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趙啓平卻慢慢露出一個帶着點無奈的笑。笑過後,他重新抱緊譚宗明,臉頰貼在了譚宗明的腹部。
譚宗明不知怎麽就覺得有些僵硬。
“這家粥店我知道……挺遠的,平時很難排隊……”
說到這,趙啓平似乎笑了笑。
“……你衣服上有雞茸粥的味道……”
譚宗明尴尬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男朋友……”趙啓平喃喃道,聲音裏已經染上了笑意:“之前沒有,現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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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摘取自《自深深處》 作者:奧斯卡王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