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醫鬧,百度釋義:借醫療糾紛非法獲利的第三方。
趙啓平從業這麽些年,總算也讓他遇上一回。
然而這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這件事原本是不幹趙啓平的關系的,但是問題就出在趙醫生對醫院和事業的責任感以及路見不平的古道熱腸上。
輸液室門口密密麻麻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看病的取藥的輸液的看熱鬧的。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人聲鼎沸你一言我一語,将整條走廊堵得水洩不通。
趙啓平勉力攔着面前三個人,護着身後注射室的小護士。
小護士是一年前剛畢業的學生,圓臉盤的姑娘,正在實習期,為人特別仗義。當初确定能在醫院做實習的時候,高興地跟撿了個大便宜似的。眼下,她趴在同事懷裏,帽子被人扯掉了,眼角被抓出一條血紅的痕跡,正捂着臉泣不成聲。
趙啓平後來才知道,這夥人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只不過上一次不在六院,且沒鬧這麽大,值班護士就掏錢擺平了。錢數也不算很大,當時就沒在醫院掀起什麽風浪。大約是上次嘗到了甜頭,且瞧見六院有新來的實習護士,他們就故技重施了。
面前的三個人兩男一女,正竭力企圖越過趙啓平揪扯住他身後的小護士。
“請您冷靜一下!”趙啓平拔高了聲音。
他身前身後都是人,何況前面三個人都推推搡搡毫無分寸,要站穩尚且有些艱難。
“冷靜什麽!我有什麽需要冷靜的!”為首的女人燙着一頭精細的卷發,她音調高昂,像一把尖利的錐子,“大家來給評評理!我不過是門診輸液,也不是第一回了,加一個床位就要收我40!這還有天理麽?有天理麽?昨天是我沒空和你們理論,今天我老公和我一起來了,你們給我把話說清楚!說不清楚我們就上派出所!總之這事沒完!”
一句話的功夫,周圍的人好像就從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三三兩兩議論起來。
還有幾個人對着趙啓平指指點點:“大夫,你們做的不對就要給人家道歉啊!”
趙啓平耳邊吵吵嚷嚷的,被推搡地心中惱火,此刻卻依舊壓下心性盡量大聲地解釋道:“這件事情的全過程目前還不了解不明朗,請各位先不要急。醫院的工作人員都是照章辦事的,我相信她不會随意亂收費。大家先散了吧,院方一定會好好調查這件事,盡快給大家一個交代!”
他語氣誠懇,神色莊重,再加上本身就生得端正俊朗。雖然話裏話外依舊帶着幾分私心偏向醫院,但大致在理,倒也不會讓人心生抵觸。
“不行!”三人中的最高的男性皺了皺眉,“你是醫院的大夫,說這種話就是為了息事寧人!你現在不給我們家屬一個滿意的交代,我們就不走!”
“對,就不走。”另一個男性也應和道。
他二人面相不善且膀大腰圓,看起來是一言不合就會拳腳相向的模樣。
趙啓平自從學校裏出來,在醫院開展臨床工作至今,對他自己的職業可謂非常尊敬。這讓他無法對這種事情作壁上觀,卻又為卷入其中感到焦慮。
心髒一下接一下有力地撞擊胸腔,趙啓平強迫自己深呼吸,盡量平靜地開口問:“請問你們兩位和這位女士是什麽關系?”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
“她丈夫。”“她老公。”
趙啓平一怔,心頭微松。他挑起眉,“您二位都是這位女士的丈夫?”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鬧事的三個人。
“你不要混淆視聽!”其中一名寸頭男子當先咬着牙道。
“如果你們與這位女士并不熟識或者非親非故,我有理由懷疑,你們是由這位女士請來的醫鬧。根據我國刑法修正案,‘聚衆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致使工作、生産、營業和教學、科研、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的’,院方有理由也有資格起訴你們進行民事賠償和擔負刑事責任。”
趙啓平整了整領帶,一字一頓地道。
帶頭的女人當下臉就漲的通紅,她不自然地撥動着耳畔的碎發,頗為不滿地回頭瞪了一眼兩個同樣面紅耳赤的男人。
“別聽他胡說!”寸頭的男人咬牙切齒地看向趙啓平,伸手想要揪住趙啓平的衣領,“小白臉!”
趙醫生的虛榮心向來非同小可,好在他本身也足夠出類拔萃,能在滿足自己虛榮心的同時,維持着他彬彬有禮的表象。在自己工作的醫院被這樣無禮地攻擊,趙啓平氣度再好也不免臉色青白。
“诶,你不要罵人啊。”圍觀的人開始對鬧事一行人指指點點。
“請你好好說話。”趙啓平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側身退開半步,避開了那只伸過來的手,“否則我現在就報警了。”
越是緊要關頭越不能急,趙啓平緊緊握拳,只覺得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
“說話,我說話怎麽了!”眼看圍觀者的天平也倒向趙啓平,寸頭男子越發急躁起來,“我不僅罵你我還要打你呢!”
眼見那一拳打下來的時候,趙啓平身後都是人,避之不及,于是心想,如此一來對方就更不占理了,皮肉之痛全當苦肉計吧。
沒想到半路擠出個人,一語不發擋在了他前面。
來人沒一點退讓,結結實實替他挨了一下。
趙啓平只覺得眼前的人有些踉跄地退了半步,他擡手下意識扶住對方的肩膀,嗅覺先視覺一步認出了對方。
“譚……”趙啓平怔怔地喃喃出聲,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譚宗明回頭,一手自人群中不着痕跡地尋到趙啓平的手,握緊了輕輕捏了捏。
趙啓平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沒事吧?”譚宗明問。
他鼻子微酸,上唇覺得有些溫熱的液體,就猜到大致是流血了。他一邊問,一邊伸出另一只手将上唇處的血跡揩幹淨。
趙啓平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上唇處的那一片殘留的紅色,停留一秒,又挪到他指腹上一片黏膩的血痕上。
“啓平?”譚宗明不禁皺了皺眉,又捏了捏趙啓平的手。
趙啓平忽然就瞪大了眼睛,譚宗明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瞳孔在瞬間縮小。
“你TM打人!”
趙啓平嘶吼出聲,直接越過譚宗明沖了上去。
譚宗明被驚得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他兩手下意識地伸出,正好将趙啓平攔腰抱個滿懷。他費力地抱緊趙啓平的腰,只覺得懷裏的人瘋狂地掙紮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打人的人原本已經被人拉住了,眼下瞧見趙啓平往上沖,又不依不饒地叫喊起來,聲音在醫院大廳裏回蕩。
“醫生要打人了!醫生打人了!”
“啓平!啓平!”譚宗明的嘴唇貼着趙啓平的後頸,一遍一遍地重複他的名字。
白大褂褶皺地卷起,領帶歪斜着挂在領口,剛才風度翩翩文質彬彬的趙醫生頃刻間煙消雲散,可眼下這一個眼睛發紅面目猙獰的趙醫生,卻簡直叫譚宗明心動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譚宗明抱着他,覺得就像是捧着一顆跳動的,新生的心髒。
——最初熱烈的好奇心裏,愛和欲情,一切都押上了,其後,愛情要麽埋沒到精神中,要麽向其他肉體輕輕滑去,除此以外沒別的。(注①)
譚宗民無法否認,他最初被趙啓平所吸引,是因為對方漂亮的眼睛。
他就那樣坐在喧嚣斑駁的酒吧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側臉和帶着點疲憊的眼神是多麽好看。
他像一顆完全封閉自己的卵,卻吸引了譚宗明全部的注意力。
而時至今日,蛋殼碎裂,黏膩的液體裏,竟然孵生出的是一顆小小的心髒。
它在譚宗明臂彎裏跳動,脆弱,卻美得令人心旌搖曳。
“啓平,啓平。”譚宗明貼着趙啓平的耳畔不斷輕聲喚道。
“你放開我!”趙啓平只覺得血液湧上頭,眼前發黑。他用力掰扯着譚宗明的胳膊,眼睛睜得滾圓,呼吸粗重,喉嚨都是莫名的血腥味,“他打你!他們竟然——”
“噓——”譚宗明啞口無言,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企圖讓對方,和自己,一起平靜下來。心髒劇烈地收縮,他甚至覺得似乎他的心髒因為四處沖撞的強烈感情下一秒就要炸裂了。
盡量努力安撫着趙啓平,他一手緊緊攬着趙啓平的腰,一手環上趙啓平的肩膀,低聲在趙啓平耳際安撫道,“冷靜,冷靜……我之前已經報警了,你再稍微,稍微等一下,好不好……”
體溫通過薄薄的衣料交換,像一紙暗香浮動的纏綿曲。
懷裏掙紮的幅度略微變小了一些,譚宗明有些心疼地緊了緊放在趙啓平腰間的手臂,示意他不要急躁。
大約十分鐘後,警方趕到了現場。
站在院長辦公室裏,趙啓平盯着白大褂袖口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的兩點落雪紅梅似的血跡,低着頭心不在焉地一語不發。
“趙醫生,你也是副主任醫師了,怎麽會犯這種錯誤呢!”院長眉頭擰在一起,用食指直接用力敲了敲辦公桌的桌面。
“他打人。”趙啓平的目光依舊落在那兩滴已經滲入衣料裏的血跡,淡淡地答道。
“他打人是他打人,你也不能動手啊!”院長微微拔高了音調,“你知道這對我們醫院的形象會造成多大的損失麽?就算在理也會被人說成仗勢欺人!”
“他先動手的。”趙啓平頓了頓。
“我不管誰先動手,但是我必須得說,這件事情你處理地相當不好。”院長揉了揉太陽穴,“趙醫生,我本來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我現在不得不說,我對你很失望。”
趙啓平沉默地站在原地,低垂着眉眼,看不出一點表情。
“這個月的獎金扣除。”院長不滿道,“被打的那個是你朋友?”
趙啓平終于動了動。
他的嘴角不自然地微微抽搐。
“恩。”
院長嘆了口氣,“你出去吧,要好好感謝你朋友。”
“院長。”
趙啓平忽然開口道。
“注射室那個女孩……”
院長詫異地揚起眉,“她是你女朋友?”
趙啓平搖搖頭,“不是。”
院長深深打量了他一眼,垂下頭拾起鋼筆,言簡意赅道:“她實習期快結束了。”語調平平。
趙啓平的睫毛顫了顫。
“你出去吧,今天早點下班回家休息。”院長道,鋼筆在文件上重重點下一個句號,“好好反省一下,下回不要再出這種問題了。”
趙啓平靜立了幾秒。
“我出去了。”
譚宗明坐在空空如也的職工休息室裏,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動着趙啓平桌面上攤開的紙頁。
那一拳挨得不重,譚宗明謝絕了要幫他止血清理的護士。
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緩緩摩挲着自己有些火辣痛感的鼻梁,自嘲地心想這麽大年紀了沒想到一而再再而三為個人轟轟烈烈潇潇灑灑了一把。
趙啓平打開辦公室門進來時,就瞧見譚宗明嘴角噙着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
年近不惑的男人嘴角帶着熟悉的弧度,波瀾不驚似的。看到趙啓平,他眼睛裏浮上暖意。唯獨鼻梁上一片紅,襯着那張溫和俊朗的臉有些凄慘。
譚宗明見他進來,便放下了摩挲鼻梁的手,開口沉聲道:“回來啦?”
趙啓平慢慢地關上門,木讷地走近幾步,在譚宗明面前站定。
他伸出一只手,修長的手指落在譚宗明的兩眼之間,從鼻梁一直到鼻翼仔細撫摸。
鼻梁上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傷口,興許是打人者對方手指上有戒指一類的飾物的緣故。創面鮮紅,血珠在其上凝結成一個飽滿的弧度,表面堅硬,實則像一彎弦月。
“你怎麽那麽傻。”趙啓平低垂着眉眼道,他的指腹輕輕的按揉着譚宗明的鼻梁,“痛吧?”
光影落在趙啓平眉眼下的半邊卧蠶上,像是一顆飽含深情的熱淚。
譚宗明忍不住捉住他那只手在自己鼻梁上逡巡的手,牢牢在掌心包好,“是有那麽點痛。”
趙啓平冷哼了一聲,将手抽出來,轉身從櫃子裏翻出一袋沒拆開過的醫用棉簽,左手握着一瓶碘伏,走回來在譚宗明面前站定。
“坐好了。”趙啓平道。
譚宗明忙乖乖挺直背脊,将兩手放在大腿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趙啓平,俨然一副幼兒園小孩子等老師說放學的模樣。
趙啓平将棉簽探進碘伏瓶子裏,側頭看了一眼譚宗明乖巧坐着的樣子,就見他眼睛裏的溫柔滿得都要溢出來了。
趙啓平看得心頭一陣滾燙。他抿着嘴,不露聲色地轉身,“可能有點疼,忍一下。”
譚宗明眨了眨眼,語氣縱容得幾乎叫趙啓平眼眶發熱。
“沒事。”
棉簽落在鼻梁上,一點涼。
趙啓平微微俯下身,目光落在傷口附近,神色相當認真,“傷口不大,注意別沾水。洗澡前用創可貼貼一下。”棉簽劃過結了血痂的創面正當中,趙啓平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棉簽接觸到的地方光滑而堅硬。
小小的血痂凸起小小的弧度。
趙啓平挪開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譚宗明。
譚宗明還是看着他,眼神帶着三分笑意。
“傻笑什麽。”趙啓平輕斥了一句,一時滿心酸楚。
“沒什麽。”譚宗明眨了眨眼,“趙醫生,還有什麽要注意的?”
趙啓平将手裏的棉簽丢進垃圾桶,“過幾天結痂了不要抓,避免陽光直射,會導致色素沉澱。”
“不要緊。”譚宗明抓住他的手,食指緩慢地摩挲着趙啓平掌心,淺笑,“沒事的。”
趙啓平抽出手,低垂的睫毛微微顫動:“你就逞強吧。明早起來就青了,看你怎麽出門。”
譚宗明笑了笑,彎曲的眼在眼角淺出細細的紋路,一絲一縷勾纏着趙啓平的心緒。他順着趙啓平的話低聲道:“那就不出門了。”
“真傻。”趙啓平看着他,慢慢抿了抿嘴,“打了我算工傷,打了你——”
“算情傷。”譚宗明忙接道,微微揚起嘴角,哄人似的補充道,“為情而傷。”
趙啓平想打他。
又想狠狠吻他。
“閉嘴。”趙啓平輕聲喝道,他的手指順着譚宗明的鼻尖滑下,落在了譚宗明的嘴唇上。
不知怎麽的,譚宗明就覺察出趙啓平有幾分委屈。
“怎麽了麽?”譚宗明問。
趙啓平看向譚宗明鼻梁上的傷口,又輕嘆了一聲。
“……真的好難啊……”
譚宗明知道,他想說的是,當醫生好難啊。
他的手指微涼,像是在譚宗明唇上落下了一片輕柔的雪花。
譚宗明很想張開嘴用舌尖小心地嘗一嘗,是否同雪花一樣冰涼沁甜,可是他又生怕張開嘴,熱氣觸碰,那朵輕盈的雪花就會香消玉殒,消弭無蹤。
臉上有細碎的觸感,就像蝴蝶的觸須。
那是趙啓平的睫毛。
譚宗明屏住了呼吸。
趙啓平的手捧着他的臉,譚宗明感受得到對方動作裏的珍視和悸動。
因為他也同樣悸動着。
如此貼近的距離下,譚宗明驚訝地發現,趙啓平的虹膜是很深的褐色。
很美,天生帶着多情,不笑則已,笑起來教人要生要死。
唇瓣貼合,唇紋摩挲,比起熾烈滾燙的愛欲,更像是一個綿長的承諾。
譚宗明伸出舌尖,小心地在趙啓平唇角舔了舔。
好像嘗到了雪花的味道。
“晚上去我家吧……”
恍惚間,譚宗明聽道趙啓平問道。
他伸手勾住了趙啓平的後頸,将人拉得更低了些。
“……你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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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禁色》三島由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