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來人往的花鳥市場裏,譚宗明一身板正的西裝站在一家賣花的小店門前,顯得特別惹眼。
周五下班後的花鳥市場,人頭攢動。起初進來的一條路還算寬敞整潔,店鋪一家挨着一家。然而一拐了彎,到了與外面幹道目不能及的所在,這裏立刻就暴露出了“市場”二字的本質。
譚宗明沿途走進來的一路上,聽得全是貓哼狗叫。
市場頭上一家小型寵物醫院,門口一排籠子。貓貓狗狗坐在裏面,一只一間,彼此相安無事地曬太陽。
第二家店是賣魚的。靠門的地方放着只大水缸,老板正招呼人幫忙搬進店裏去。一缸綠油油的水草在水裏濃密地四散開來,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滑膩且喉嚨發緊。
譚宗明挪開了探究的目光,開始在一衆商鋪裏搜尋可以買到多肉植物的地方。
最近一段時間譚宗明都住在小趙醫生家裏。飲食起居全部拜托給了所謂“男朋友”的譚總每日早上瞧見餐桌上那盆僅剩一半的多肉,都不免生出些心虛來。
趙啓平是沒提這件事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譚宗明想多了,他總覺得每次小趙醫生的目光落在這盆多肉上之後,再看他的時候都比之前更冷些。
五月底上海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即便穿着襯衫從涼爽的辦公室裏走出來,不需多大功夫也能讓人的背後生出一層毛毛的細汗。而小趙醫生幹幹淨淨的眼神兜轉,目光不着痕跡地落在譚宗明身上的時候,譚宗明只覺得那真是連後腰與沙發相貼的部位已經冒出的汗水都要生生縮回去了。
譚宗明每每都是避開那眼神,要麽幹咳一聲,要麽低頭扒飯。
為了底氣足些,譚宗明決定,他要給趙啓平買盆一模一樣的。
早上出門的時候,趙啓平洗漱完畢,還在卧室裏換衣服,譚宗明便已經衣冠整齊。他悄悄走到客廳,小心回頭看了一眼正把自己的腦袋塞進套頭T恤裏的小趙醫生,将桌子上巴掌大的多肉端了起來,隐隐用衣襟掩着。
“老譚,你看到我那件藍色紅星星的長袖了麽?”趙啓平略略拔高過的聲音傳來。
譚宗明不動聲色:“沒看到。這麽熱的天你找它幹什麽?”
“我記得我放在這的……”趙啓平的聲音裏帶着疑惑,“難道記錯了?”
記錯了最好。
譚宗明心道。
那件真是醜死了。
原本譚宗明覺得,小趙醫生姿色上等,随便打扮一番也是個頂個的美人。
但現如今他才發現,打扮這事當真不能太随便。
比如說趙啓平那件藍底帶着紅色五角星的長袖衫。
“早餐放在桌子上了,我下去在車裏等你。”譚宗明說完,帶着懷裏的多肉溜之大吉。
趙啓平穿好衣服走出來,正好趕上大門關上時電子鎖發出的“滴嘟”聲。
他有些不解地微微蹙眉,偏頭一看,便瞧見客廳茶幾上擺着一盤煎好的蛋并兩片吐司。
趙啓平挑眉,細細打量。
不錯,今天的煎蛋蛋黃沒破。
自從譚宗明搬過來,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火,竟然和趙啓平商量着兩個人嘗試做飯。趙啓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竟然也沒拒絕這樣一個新手在自家基本沒開過火的簇新廚房裏折騰。
兩個人你督促我,我監管你,光是煎得不好的雞蛋就論打算,不過水準也勉強算是突飛猛進。就拿譚總來說,他現如今已經可以像模像樣地單手在鍋邊打蛋了。
趙啓平踢着拖鞋走到茶幾前,伸手拈起上面的煎蛋一角咬了一口。
上面的煎蛋被拈起來,下面那只就無處藏身了。
趙啓平瞧着那被煎得像是一幅俄羅斯地圖的金黃金黃的部分,忍不住輕笑出聲。
他就說嘛,怎麽可能學得那麽快。
蛋黃還是煎破了的。
三兩口吞下小半只煎蛋,趙啓平轉身從餐桌上抽了紙。
紙巾擦在嘴角,小趙醫生敏銳地發現,今天他家餐桌有點不一樣。
那盆多肉呢?
別是讓譚宗明給扔了吧?
他快步走到圾桶前躬身瞧了瞧。
他們兩都不是很會做飯的人,餐廚垃圾向來是不多的。廚房的垃圾桶裏除了四只雞蛋殼,兩個蘋果核,就是一只前幾天晚上用過的杜蕾斯潤滑液的空瓶。
紅色的瓶子設計得很好看,至于其上“甜誘草莓”的字眼則全然來自于譚宗明的惡趣味了。
趙啓平眯起眼,盯着那些“床上用品”的包裝物半晌,尋思着是不是以後得讓譚宗明以分擔房費的形式将這一部分費用承擔下來。
這個想法要是被譚宗明知道了,那當真是要好好給小趙醫生上一課,否則不免擔心小趙醫生給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房子給他睡,房主……也給他睡。
只想着要他負擔這部分費用,買賣實在是虧得離譜。
好歹也把持上海經濟的譚總到時候恐怕要好好教育小趙醫生,何為成本預算,何為項目風險估計,何為過程控制了。
而眼下,垃圾桶裏沒找到多肉的屍骸,趙啓平心裏有了計較。
譚宗明送他去醫院的路上,他也沒提餐桌上沒了多肉的事。譚宗明也沒提,兩個人一如既往相談甚歡,一言不合動手動腳。下車前,譚宗明把車子停在樹蔭下偏僻的角落裏,硬是抱着小趙醫生交換了一個纏綿的深吻才把人放走。
夏日的晨光那麽好。
譚宗明看着趙啓平的背影,心頭的愉快像是咬破了表皮的爆漿珍珠。珍珠裏甜膩的巧克力醬一股一股湧出來,填滿口腔,沒完沒了地刺激着舌尖味蕾,只把人甜到麻痹才肯罷休。
譚宗明舔了舔嘴,不知怎麽就又想起了趙啓平在他手機裏的備注名。
小酒杯。
比起清晨,上海晚上五點的陽光顯得更加和煦。雖然幾乎已經沒有什麽暖意可言了,但是柔和均勻的桔色卻比白天更能帶給人慵懶閑适的感覺。
趙啓平将早上仔細看過的X光片送回病房,正碰到病人家屬也在。病人有個外孫女,正在上小學六年級,雙馬尾。趙啓平進病房時,小姑娘就從病床上跳下來,一蹦一跳跑上前乖巧地叫“啓平哥哥”,聲音脆生生嬌嫩嫩的,讨人喜歡得不得了。等趙啓平離開,小姑娘又歡快地蹦跳着跟出來,在父母的首肯下給趙啓平手裏塞了個橘子。
回到辦公室,趙啓平在辦公桌後坐下,手裏握着橘子,尋思着晚上兩個人吃什麽好。
最好是吃完不用洗碗的食品。
這種考量有時候會讓趙啓平生出自己大概已經結婚了的錯覺。
16:58
趙醫生站起身走到門口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走廊,輕咳一聲,心滿意足準備下班。
下班路上得好好想想,找點什麽投喂家裏那個。
花鳥市場地處城區。幾條與道路相連接的橫七豎八的裏弄也并了進來一同作為市場的部分。
譚宗明繞了小半圈,終于在一家店門前看到了和手裏小花盆中差不多的植物。他在店門前停下腳步,将手裏的多肉放到眼前,同花店老板支楞出來的攤位上的一溜植物進行比較。
“您要點什麽?”
譚宗明擡頭,正對上一張和和氣氣的笑臉。
老板起碼五十以上,人有點胖,五官普通。站在陽光下,腮幫子白得隐約反光。
“請問這個是什麽呀?”譚宗明指了指面前的一盆多肉。
“這是桃美人。”老板看了一眼,答道。
“勞煩您看看,和我這個是一樣的對吧?”譚宗明将手心裏的那半株送到對方面前。
“是一樣的。”老板點點頭,調侃着笑道:“您買給女朋友的?”
譚宗明想了想,道:“是。”
“那您還是得送玫瑰花。”老板語氣促狹道。
譚宗明點點頭,“那成。我就要着盆了。”他頓了頓,目光挪到了花店裏成桶的紅玫瑰上,好像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當先笑了。
他指了指店裏的紅玫瑰:“再給我包一束紅玫瑰。”
老板笑出聲,看着譚宗明,善意地打趣道:“99朵?”
譚宗明也笑起來,點頭答道:“99朵。”
包好的玫瑰花老大一捧。火紅的花朵間點綴着小支小支的滿天星。
譚宗明一身裁剪得體的西裝,頭發打理得一絲不亂。他原本就五官英挺氣質出衆,如今抱着玫瑰花大踏步往車子方向走的樣子,吸引了大批眼球。
下午六點鐘的陽光是橘黃色的,将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市場外面有家生煎包子店,後廚的窗正對着花鳥市場。于是市場裏送到鼻尖的晚風裏都帶着肉餡的滋味和面皮的甜香。譚宗明似乎隐約都能聽到包子下鍋時面皮與卧着滾油的鍋底相接觸發出的“刺啦”聲。
花鳥市場的人流少了近半,于是譚宗明走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倚在他的車子旁玩手機的趙啓平。
他有些驚訝,但不可否認,看到趙啓平的瞬間,那股麻痹味蕾的甜味又開始張狂地卷土重來,為虎作伥。
趙啓平穿着到膝蓋以下的七分褲,身上的T恤簡單幹淨。陽光将他的側面勾勒得純粹而美好。他抿着唇,手指落在鍵盤上,竟然就像是在撥動着一盤圓滾滾的珠玉似的。
譚宗明不知就怎麽想到一句詩。
不合時宜,但揮之不去。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這個想法讓譚宗明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局促。他走近了,清了清嗓子。
猛然擡起頭,趙啓平微微瞪大眼睛,目光先落在譚宗明臉上,随即才落在譚宗明臂彎裏一束惹眼的玫瑰花上。
這一眼,就把小趙醫生瞧樂了。
“這是哪一出?”趙啓平勾動唇角,掀了掀眼皮,顯得驕矜又傲慢。
對比到小趙醫生在床笫之上的姿态,譚宗明實在是愛煞了他這幅小模樣。
“你怎麽來了?”譚宗明打開車門,将多肉放在儀表臺上。
“原本想來這買包子回家的,正好看見你的車。”趙啓平瞄了一眼那盆多肉,嘴角忍不住翹起幾分。
“上車吧。”譚宗明道。
熱騰騰的生煎包即便被拘束在袋子裏,也散發出誘人的味道。
譚宗明的頂配愛車很快被肉包子的味道充滿。
打開食品袋,趙啓平輕車熟路地從儲物格裏找到了抽紙。他抽了幾張捏在手裏,不甚講究地從袋子裏取出一只熱乎乎的包子。
“恩。”趙啓平将包子遞到譚宗明嘴邊,“裏面有湯,小心燙。”
譚宗明被送到嘴邊的美食勾得腹內饞蟲作怪,卻無把握一口咬下不被湯汁燙到,于是道:“你先吃吧。”說着,将懷裏的玫瑰花遞到趙啓平懷裏。
趙啓平接過來,嘴上便加快速度吞下了一只包子,舌尖都被鮮甜的湯汁燙得有些疼。他拿紙擦了手,才捧起玫瑰,不聲不響轉着圈看,眼神裏全是得意。
“你知道我剛才看見你想到什麽了麽?”譚宗明一邊打算發動車子,一邊道。
“什麽?”趙啓平偏頭看他。
譚宗明笑了笑,才道:“‘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趙啓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譚宗明聽出了他語氣裏的不認可,于是道:“那你說是什麽?”
趙啓平撥弄着玫瑰花柔軟的花瓣,“‘衆裏尋他千百度’。”
說着,他趁着譚宗明還沒發動車子,傾身在對方唇角啄了一下。
“啧。”譚宗明咂嘴,伸出手背蹭了蹭嘴角,“你擦嘴了麽?”
趙啓平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沒擦。”
“你趕緊幫我拿張紙擦幹淨。”
“不擦。”
不擦就不擦吧。
譚宗明曉得——
這叫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