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趙啓平停好車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譚宗明的車進入車庫。

前燈在進入地下車庫的瞬間就自動亮起來,兩道光亮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趙啓平下意識擡手擋了擋。他眯着眼瞧着譚宗明的車繞了小半個車庫,準備在緊挨着自己車位的地方停下。

這位置不太好,附近挨着一根柱子。人從駕駛座上下來都得格外小心,否則一推門保證磕掉一溜漆。

這事他倆還真幹過。有一回下班,譚宗明又來蹭趙啓平的車。結果兩個人在車上險些擦槍走火。

問:什麽是擦槍走火(無辜臉)

譚宗明舔了舔嘴唇,啞着嗓子道:“你先下車吧,否則我也下不去。”他說着,順勢打開駕駛座車門。

車門撞在柱子上的時候,發出的聲響在地下停車場裏餘音繞梁。

譚宗明就看着前一刻還在他大腿上相當不安分的趙啓平立刻臉就黑了。

趙啓平是個真心愛車的。他的車是一輛沃爾沃XC60,線條流暢硬朗,同他本人一樣個性分明,稱不得低調。車是趙啓平去年才入手的,第一眼看到這輛車他就很心動。他自己掏了首付,現在還在還貸款。

“對不起對不起。”譚宗明忙道。他也是個愛車的,趙啓平這輛車保養得很好,可見主人之精心。易地而處,恐怕他比趙啓平的臉還要黑上三分。

譚宗明拉了拉衣服,才從車上下來。

趙啓平已經在給4S店打電話了。

譚宗明在一旁聽趙啓平挂了電話,輕咳一聲問怎麽樣。

趙啓平回頭看着譚宗明,原本不想理他。可看到譚宗明眼裏除了抱歉外那一點謹慎和局促,他盡然連怒氣也生不大出來。

而眼下,趙啓平正抱着臂,一臉興致盎然地瞧着譚宗明小心地打開車門,從有限的空間裏相當艱難地下車。

趙啓平一時有些感慨。

這個車位到目前都尚且無主,且平時停的人少。小區裏那些沒買車位的人下班回來晚了都知道要找這種位置。而譚宗明停的那一個,是離趙啓平公寓樓入口最近的一個。

趙啓平想着,有些恍惚。

細想起來,譚宗明搬過來快一個月了。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一個月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趙啓平努力回想上一次兩個人吵架是什麽時候的事。

可是他想不起來。

譚宗明在他的車門上磕出一道馬裏亞納海溝他都沒跟對方吵起來。

趙啓平自問不是個長情的人。

到了譚宗明這,怎麽就例外了呢。

譚宗明從後備箱裏取出一箱猕猴桃。摁下關門鍵,他轉身朝着趙啓平走來。

“哪買的?”趙啓平朝他手裏的猕猴桃使了個眼色。

“老合作夥伴送的。”譚宗明揚了揚手,“原産地直接空運過來的,保證距離摘下來最多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兩人邊說邊進了電梯。

趙啓平正想打趣兩句,就聽譚宗明道:“這周五到下周一,我大概要去趟巴黎。”

趙啓平怔了怔,側頭看他。

“有個行業內的論壇,在那邊召開。很小型,但相當有影響力。”譚宗明看着趙啓平怔怔望着他的眼神,心軟地伸手把他摟過來對準額頭親了親。

“放心,我保證第一時間回國,回國第一時間回家。”譚宗明道。

趙啓平的心劇烈跳動了幾下,像是一個被短時間內開到最大的水泵,機械喘振着在胸腔內發出轟鳴。

他舔了舔嘴,笑了笑,“沒事,我只是有點驚訝。”

他頓了頓,狀若不經意地問:“我周五去機場送你?”

譚宗明看着那對染上笑意後越發溫潤的鹿似的眼眸,實在愛溢情滿,不由又低頭在趙啓平眼皮上吻了吻,只覺得唇上拂過顫動的睫毛,騷動的卻不是唇而是心。

“你周五輪休麽?”譚宗明問。

“恩。”趙啓平道,一手緩緩攥住譚宗明的領帶,“周四也輪休。”他笑起來,顯得有點難得的腼腆,“周四晚上……要做麽?”趙啓平又想了想,補充道:“盡量早一點。你第二天要要坐至少十二個小時的航班,還是要保證睡眠時間。”

譚宗明捏了捏他的後腰的軟肉,在他嘴上啄了一下:“這麽心疼我?”

趙啓平輕笑一聲,推開了譚宗明。

“誰稀罕你。”

事實上,譚宗明走後的周末兩天,趙啓平都在忙着值班。

為了把理當自己值班的周四和周五空出來,趙啓平至少拜托了三個同事。

下午把譚宗明送走,趙啓平在機場等到航班起飛才離開。

他至始至終都沒和譚宗明說為他調班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覺得沒什麽。

看到玻璃窗外漸行漸遠的飛機,趙啓平拿出手機,無意義地調出譚宗明的微信,打了幾行字,又删掉了。

最後他摁住語音,發了一條消息。

“到了戴高樂給我個消息。”

這條信息至少要在十二個小時以後,譚宗明打開手機才能聽得到。

可是看着被發送成功的綠色氣泡,趙啓平覺得莫名心安。

他其實比誰都稀罕譚宗明。

時隔一個月,趙啓平第一次在自己家裏的沙發上感受到了孤獨。

周五的夜晚,月光浪漫。環繞立體聲音響開着,柔和的小提琴與低沉的大提琴彼此激昂地交織,酣暢淋漓好像昨天晚上的那場歡愛。吊頂內側嵌藏的led燈将屋頂籠罩上一層朦朦胧胧的光。電視牆上的小筒燈被調整到了一個相當溫馨的角度,他們彼此互相映照,在對方的背後投下陰影,看起來就像長出翅膀的小天使。

趙啓平手中的紅酒在酒杯內開出杯淚。

目光所及,趙啓平能想到的全是譚宗明。

譚宗明的口杯。

他們兩個一起去超市挑的。

那天下雨,誰也沒帶傘。回來的時候兩個人渾身濕透,衣服緊緊貼着皮膚,剝開時感覺像是撕下了一層很久以前就褪下的皮。

雨聲很大,浴室的水聲也很大,呻吟聲也很大。

趙啓平那天晚上在譚宗明肩頭咬了個痕跡,遠看像一朵只有四瓣的桃花。

譚宗明帶回來的猕猴桃放在桌上的玻璃果盤裏。

其質量果然如譚宗明所說,口感清甜,軟硬适中。

趙啓平咬了咬高腳杯的玻璃沿,輕輕嘆了口氣。

曲筱绡和姚濱走在超市。

姚濱推着購物車,寸步不離跟着她身後。

“那然後呢?”姚濱扶了扶帽子問曲筱绡。

“然後就沒聯系了呗。”曲筱绡挑剔地拿起一盒蛇果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對了,你跟你那前男友怎麽樣了?”姚濱八卦地問,邊用胳膊撞了撞曲筱绡。

“別提了。”曲筱绡翻了個白眼,“人家迅速找到了下家,我上次去他家正好撞在人家槍口上。”

“我去!”姚濱誇張地感嘆道,“當醫生銷路這麽好?”

曲筱绡哼了一聲,斜睨着看向姚濱,似笑非笑,得意道:“也不瞧瞧是誰曾經看上過的人!”

“是是是。”姚濱點頭附和,“對方新女朋友什麽樣?比你漂亮?”

曲筱绡郁悶地将手裏的檸檬放回原處,“男的。”

“什麽?”姚濱愣了愣,“什麽男的?”

“他找了個男的……哎呀,不說了不說了。”曲筱绡說着,正準備拿起另一只檸檬。她順着拿東西的方向看去,忽然眼角餘光發現有個人站在他們對面的貨架前很久了。

她有些疑惑地擡頭,正看見趙啓平的媽媽挎着購物籃,怔怔地看着她和姚濱的方向。

曲筱绡瞪大了眼睛。

對上她的視線,趙媽媽轉頭就走。

“阿姨……阿姨你別走!”曲筱绡想跟上去,但是一時又不知道跟上去說什麽。她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原地轉了大半圈,最終還是決定掏出了手機。

趙啓平正在對着燈光看X光片。

“骨頭長得很好,大概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趙啓平放下片子,對家屬道,“不放心的話可以定期來醫院拍個片子檢查一下。一年後就可以把鋼板取出來了。”他想了想,繼續叮囑道:“再恢複一段時間,要注意開始鍛煉了。先從動作幅度小得來,切記不要着急。”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趙啓平對家屬點了點頭,“今天就先這樣吧,有問題的話,明早查房再和你們細談。”

送走了病人家屬,趙啓平摁下接聽。

“趙醫生。”曲筱绡的聲音裏透着欲言又止。

“有事麽?”趙啓平挑起眉。他以為自上次曲筱绡對上譚宗明之後,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再和他聯系了才對。

“那個,我剛才在超市……碰到你媽媽了。”曲筱绡艱澀地說。

趙啓平蹙了蹙眉,“你什麽意思?”

“我可能……她可能知道你的事了。”曲筱绡捧着手機,“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趙啓平立刻就聽明白了。

見趙啓平不說話,曲筱绡有些忐忑:“那現在你打算怎麽辦啊?”

趙啓平慢慢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我先挂了。”

“喂!喂?”曲筱绡看着手機顯示對方已挂斷,煩躁地踢了一腳眼前的貨架,鞋尖撞在金屬上,癟下去一個小小凹陷,“好心沒好報!早知道不給你打電話了!”

譚宗明後天才能回國。

趙啓平将手機揣進口袋裏,心情有些複雜。

人有的時候很奇怪。

明明知道沒有用,可趙啓平此時此刻迫切地想聽到譚宗明主動說愛他。

他走到醫院樓梯間,掏出手機,點開譚宗明的微信。

綠色的“安全通道”指示燈微弱的光線像是一團夏日夜晚聚集在湖邊石縫裏的螢火蟲。

譚宗明的微信頭像是一條條紋小領帶。

那條領帶現在正戴在趙啓平脖子上。

摁下語音鍵的瞬間,趙啓平改變了主意。

他對着手機,全心全意,吐字清晰:

“我愛你。”

趙啓平開門的時候,趙媽媽已經坐在沙發上了。

“媽,你怎麽來了?”趙啓平神色輕松地将手裏的購物袋放在鞋櫃上,跟趙媽媽打了個招呼。

趙媽媽不高興地抱臂坐着,一雙杏眼牢牢瞪着他,只等趙啓平露出一個心虛的表情或者是主動上來問她怎麽了。誰知道,只見趙啓平換了鞋,從容地将購物袋拎去廚房。

“媽,你晚上在我這吃飯麽?那我多炒一個菜?”趙啓平從廚房裏探出頭,手裏握着一捆小芹菜。

趙媽媽驚得一時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麽:“你會炒菜?”

“恩。”趙啓平點點頭,“最近在學。”

趙媽媽立刻老大不高興。

她的寶貝兒子,長得又帥,學歷又高,收入也好。溫柔體貼,風趣幽默。之前交了那麽多女朋友,也沒見他為誰下手調制羹湯,如今不知道哪兒蹦出來個男朋友,竟然還讓她兒子動手學做飯了?

趙媽媽有點委屈。

她都沒吃過兒子親手做的飯呢。

她想着,站起身走到廚房門口,努力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你衛生間裏的另外一套男士洗漱用品是誰的?”

她問得直接,誰知道趙啓平答得更直接。

“我男朋友的。”趙啓平說着,竟對她笑了笑,揚了揚手裏的胡蘿蔔,“我新學了個揚州炒飯,晚上嘗嘗?”

趙媽媽被他理所當然的坦然态度驚得夠嗆,心裏生出的第一個想法卻是:真不愧是我的種。

“你男朋友是什麽人?”趙媽媽道,想了想又覺得不對,“誰允許你交了個男朋友的?”

趙啓平關上冰箱門,在趙媽媽面前站定。他伸出手,摟住趙媽媽的肩膀,微微躬身,嘴邊依舊微微笑着:“生氣了?”

趙媽媽看着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兒子溫柔的目光,一時有點委屈:“幹什麽非得找個男的呀?”

趙啓平笑了笑。

趙媽媽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無可奈何的慨嘆。

“也不是我想找個男的。”趙啓平柔聲道,“只是他恰好是個男的。”

趙媽媽不說話了。

趙啓平是個能玩的,這一點趙媽媽特別清楚。但玩歸玩,趙啓平是個相當拎得清輕重、拿捏得了分寸的人。這一點,趙爸爸調侃為:肖似其母。

趙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家境殷實,仰慕者無數。與此同時,趙媽媽是個特別有想法的人。就拿追趙爸爸這件事來說吧。趙媽媽是主動“提刀上陣”,“破敵百裏”,終于“殺入老巢”,将趙爸爸一舉拿下的。

趙爸爸相當寵趙媽媽。快六十歲的老兩口有時候秀起恩愛來趙啓平都想要捂眼睛。趙媽媽看起來知性,溫柔,趙爸爸則相對沉默,但為人處世通透寬和。前兩年兩個人還去一起拍了套藝術照。趙媽媽保養得相當好,穿着黑色旗袍,臉頰豐潤。她挽着一身中山裝的趙爸爸的手臂,看起來小鳥依人,每一條皺紋裏都蕩漾着愉悅。照片裏的趙爸爸則沉默而穩重。他托着妻子的手,看向鏡頭的目光平靜而滿足。

在趙家,向來是趙媽媽說了算的。

有這樣一個家庭,趙啓平從小耳濡目染,對感情一事看得極重,行為上卻放得極輕。

心理和生理分開,講求你情我願。

這一點有時候與譚宗明不謀而合。

兩個游戲人間的禍害,在對方身上找到了真愛。

趙媽媽看着兒子,有點心酸,又有點心疼。

“那他對你呢?”趙媽媽抿了抿嘴,擔心道:“對方什麽工作?家庭情況怎麽樣?結過婚麽?有孩子麽?”

趙啓平安撫地将她抱進懷裏,輕撫着她的後背。

“他工作很體面,收入很豐厚。家庭情況倒不太清楚。沒孩子。結過婚麽也不知道……不過現在是單身。”

趙媽媽聽了更不放心了,忙道:“那他家在哪裏啊?在上海有房子麽?”

實在不是趙媽媽市儈,是趙媽媽沒辦法接受優秀的兒子找了一個不優秀的男朋友。在不了解對方性格的情況下,她只能先試圖了解一下對方的物質條件。

趙啓平眨了眨眼,“他家在郊區。”

占地好幾畝。

“他現在住我這。”

聞言,趙媽媽撇了撇嘴。

“你下次先帶他回家一趟,讓你爸看看。”趙媽媽拂開了兒子的手,“如果不可靠,盡快分手。”

趙啓平心裏溫暖,又覺得歉疚。他重新将趙媽媽抱進懷裏,吻了吻鬓邊的白發。

“好,知道了。”

巴黎的美麗向來不消贅述。

鵝肝和馬卡龍,奶酥派和忌廉冷湯。

“就這個吧。”位在東一區的譚宗明點了點一塊放在紫色綢緞上的手表,眼底浮上溫柔的笑意。

他想送趙啓平點什麽。一塊表或許不太恰當,但是在暫時沒有什麽好想法的情況下,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手機響起來,在衣兜內震顫,像一只情人的手暧昧又埋怨的撫摸。

譚宗明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巴黎時間是晚上七點,上海應該是淩晨一點了。

巴黎的夜色很漂亮,戰神廣場上的塔在溫和的風裏輕吻着每一片拂過的流雲。

“怎麽這麽晚給我打電話?”譚宗明示意助理幫他收好包好的表,獨自走到室外無人的平臺欄杆旁。

“也沒什麽。”趙啓平坐在卧室飄窗的窗臺上,單手抱着膝蓋,“想聽聽你的聲音可以麽?”

譚宗明低沉的笑聲順着電話傳過來。

“是埋怨我沒有回你白天的微信?”

趙啓平才想起來,他白天給譚宗明發過一條“我愛你”。他低下頭,笑了笑:“不是的。”

譚宗明覺得今天的趙啓平有點奇怪。他将手機換到右手,問:“遇到什麽事了麽?”

“沒有。”趙啓平道,“上海這兩天晚上下雨了。”

“是麽。”譚宗明道,“記得注意保暖,晚上早點回家,開車注意安全,記得要系安全帶。”

“好。”趙啓平點點頭,“後天要我去機場接你麽?”

譚宗明笑了笑,“不用了。你在家裏好好等着我。”

“好。”趙啓平用指尖在窗戶上漫不經心地勾畫。

“沒事就不說了。”譚宗明道,“早點睡,你明天還要上班吧?”

“恩。”趙啓平道,“那就挂電話吧。”

“好。”譚宗明道,“你先挂。”

趙啓平笑着抿了抿嘴,“好,我先挂。”

“等等。”譚宗明忽然道。

“怎麽了?”趙啓平重新将手機放到耳畔。

對面頓了頓,道:“我也是。”

雨水順着檐角落下來。從安靜的房間裏看出去,玻璃上彎曲的水流将窗外的景色模糊得格外溫柔。譚宗明去花鳥市場買來的桃美人,正安靜地卧在白色花盆裏。

溫暖從腳心逐漸升起,細水長流地遍布全身,像是回到了這世上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

“我知道。”趙啓平對着手機輕聲道,“我一直知道。”

“去睡吧。”譚宗明柔聲寬慰道,“我過兩天就回去了。”

溫柔的巴黎溫柔的夜風裏,譚宗明的聲音溫柔得像一瓶口感細膩的起泡酒。

“好。”趙啓平背靠着飄窗一側的牆面,應道。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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