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包面包

崔中石應付了一衆日本人,心裏有些煩悶。所以孟韋說什麽也不去橫濱正金銀行,他也沒有催促。一通會開完,崔中石往窗外一看,白日已盡。

彙中飯店和正金銀行離得不遠,崔中石溜達着回去的。同行的重慶銀行職員想去豫園吃小吃,軍官們也想去,拉拉雜雜一堆人跑開,只剩崔中石。

崔中石只想回去躺着。

他回到彙中飯店,在大堂前臺打電話,向謝培東彙報了這一趟目前的成果。這一趟預定是要七天,第一天打開了局面,往下會順利很多。

最後謝培東問道:“孟韋呢?”

“孟韋……孟韋在外面……”崔中石往大門方向一瞄,正看見方孟韋往裏走。大堂裏人群烏泱烏泱,方孟韋穿過人群,仿佛雲破月出。崔中石有點愣,謝培東在電話裏很疑惑:“喂?”

“哦對不起,沒事。孟韋很好。”

“嗯。”

方孟韋遠遠看見崔中石在打電話,就向他走來。崔中石挂了電話,對着方孟韋微笑:“孟韋。”

方孟韋愧疚:“對不起,崔叔。”

“上海好嗎?”

方孟韋輕笑一聲:“上海很好。”

崔中石看着方孟韋。方孟韋依舊是沉靜的,可是一對眼睛很亮,仿佛被點燃,顧盼生輝。

“好……就好。”崔中石拍拍方孟韋的肩:“上海好,你也好。”

接下來幾天,崔中石着實是忙。方孟韋不怎麽出門,在彙中飯店也是悶着,絕對不參加任何日本人的聚會。一晚日本領事館舉辦舞會,邀請重慶的人去。崔中石當然推脫不得,方孟韋不吭聲。崔中石嘆氣:“孟韋,不想去就不去。”

方孟韋自己在上海的夜色裏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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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有個好處,不光是外僑富商買辦的上海,還是底層窮人的上海。

方孟韋沒穿軍裝,穿着一身白中山裝,像一個家境優越準備出國的大學生。他漫無目的地閑逛,從外灘往西走。霓虹燈流光溢彩,映得夜色不純粹。社交俱樂部大門裏漏出歡快的樂曲,方孟韋站着聽了一下,沒有聽出來是什麽曲子。節奏很快,每個音符都不在琴弦上,是在彈簧上。一條街這樣的俱樂部好幾個,又嘈雜又熱鬧。

相鄰街區的犄角旮旯裏有乞丐。老的老小的小。大多數是北方逃難來的,沒有體力,不識字。花花綠綠的霓虹燈掃來掃去,掃在他們身上。

方孟韋突然被撞了一下,他低頭一看,是個小孩子。

非常髒。瘦瘦小小,驚恐地仰着頭看方孟韋。幾步之外拐角的地方有個幹瘦的老太婆在翻飯店後面的垃圾桶,她腳邊還有個更小的,一邊啃自己的小手,一邊抽泣。

方孟韋的白中山裝上兩只小黑手印。小孩子看見了,更加驚恐,連跑都忘記了,渾身僵硬地瞪着眼。方孟韋嘆氣,半蹲下看着他:“你怎麽了?”

小孩子驚醒一樣轉身跑到老太婆身邊。老太婆沒有翻到能吃的,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方孟韋一眼。

更小的那個含糊地哭道:“餓。”

方孟韋掏了一下外套,他出來帶的錢不多。如果榮石在就好了。方孟韋心想,他在就有辦法。

方孟韋走到街對面,找到一家還開門的面包店。他用所有的錢買了面包,抱在懷裏一大紙包。面包店的人看他,問他能吃了麽。

他笑笑。

等他抱着面包回去,那一家三口還在。方孟韋把面包遞給大一點的孩子,大孩子轉臉看老太婆。老太婆點點頭,大孩子拿起一個塞給了小一點的孩子。

兩個孩子狼吞虎咽。

老太婆抹了眼淚,很客氣地跟方孟韋道謝。方孟韋輕聲道:“您……為什麽來上海?”

老太婆很平靜:“因為花園口被掘了。一家就剩我一個老太婆。”

方孟韋心裏一動,這兩個孩子……

“我撿的。”老太婆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方孟韋沒說話。他默默地看着小孩子吃東西。他不能走,剛才他就發現附近有身強力壯的乞丐徘徊。

“沒被鬼子殺掉。白狗子掘花園口,我一家死幹淨了。”老太婆似笑非笑看方孟韋:“當時鬼子還救災呢。”

街對面的石庫門房子忽而開門,魚貫出來一串白俄女人,花枝招展香氣四溢,高大又結實。她們大聲地笑,大聲地講俄語。有名女子看見方孟韋,提着裙子跑過街,笑嘻嘻地用手去拉他。方孟韋吓一跳,連連向後躲。又過來幾個,對着受驚一樣的方孟韋又笑又鬧。這些無根的白俄女人逃到上海,靠着出賣身體讨好男人養活自己和家人。大概是第一次見到方孟韋這樣腼腆的青年,圍着看稀奇,摸他的頭發,擰他的臉,用高聳結實的胸脯撞他,看他慌慌張張的表情,在他身上報了仇一樣暢快地大笑。

方孟韋又氣又窘,他找不到那一家老小,大概是走了。乞丐有乞丐的生存法則,反正全中國的人也是得過且過活一天算一天。方孟韋突出香粉重圍,一身狼狽。身後的女人高聲用俄語奚落他,方孟韋落荒而逃。

其實方孟韋心裏難過。

他可憐老太婆,可憐兩個小孩子,甚至可憐那些白俄女人。

榮石回到別墅,進門皺眉:怎麽這麽香?

玄關扔着一身白中山裝,看着像孟韋的。榮石把中山裝上衣拎起來,借着門廊燈一看,好,花花綠綠胭脂口紅的,成畫布了。榮石沒開客廳燈,借着月色上樓。卧室非常大,床頭對着大落地窗,沒有拉窗簾,月色淡淡地暈染着床上的人。

方孟韋洗了澡,裹着被子在睡覺。

他所有的錢都買了面包,沒錢坐黃包車,自己走到法新界的。實在是太累。

“孟韋?”

方孟韋沒應。

榮石嘆氣,撿起地毯上的浴衣,也去洗澡了。

他搞粗布并不順利。棉花是戰略物資,買多了讓人起疑。現在粗布也很緊俏,不斷有人刁難他。上海不比承德北平,不能算他地盤。他這幾天疲于周旋,也的确累得要死。

回家來看見床上躺着個人,心裏松快下來。

這算不算暖被窩的?

不對,應該叫“屋裏的”或者“炕上的”。榮石胡思亂想,嘿嘿直笑。

方孟韋口渴,迷迷糊糊坐起來,摸了半天沒摸到地毯上的浴衣,索性光着下樓去找水。榮石一邊擦頭一邊走出浴室,正撞上赤條條的孟韋。他吓一跳,方孟韋也吓一跳,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半天。

方孟韋抽了一下鼻子。

榮石火速去翻出自己的晨衣把方孟韋包住:“你……想感冒?”

方孟韋喝了水:“你明天有空,幫我把中山裝送洗,然後……去彙中飯店幫我拿外套好不好?”

榮石嗯了一聲:“你怎麽來的?”

“走着來的。”

方孟韋放下玻璃杯。榮石開了餐廳燈,方孟韋在雪白的電燈光裏眯着眼看他。他一臉疲憊無奈,眼下兩塊黑。

“如果只是純棉線的粗布,我能幫你。”

榮石吓一跳:“什麽?”

“我說如果你只要純棉線的粗布,我能幫你。我們這次來上海還有采購的任務。”

榮石當然知道“采購”裏能做的勾當,他愣愣看屋頂道:“不用在賬上做手腳我有錢,只缺個名義……”

方孟韋很平靜:“那就更好辦,我也不想崔叔為難。我不知道你要‘純棉線’的粗布幹什麽,也不想知道。我就只是——想幫你。”他冷笑:“反正國府裏大概也不缺我一個幹私活的,好歹我還不摟錢呢。采購,這次采購夠熱鬧了。”

榮石伸開手臂,摟住他:“孟韋,謝謝。”

發射藥。槍械炮彈不僅需要火藥,也需要發射藥。發射藥通常用棉花,但現在棉花是戰略物資根本搞不到。所以有些時候可以……用粗布代替。

“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麽。我能幫你。”方孟韋在榮石耳邊輕聲道:“我要幫的只是你而已,懂不懂?”

“懂。”榮石用他絨質的嗓音舔舐方孟韋的鼓膜:“孟韋幫榮石。榮石欠孟韋個人情。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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