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件新衣

方孟韋踹門進來,方孟敖都吃一驚。

他微微張着嘴,手指夾着雪茄,看向門外。

弟弟站在那裏。

對于這個弟弟,方孟敖心情一直很複雜。

在他心裏,孟韋一直是年幼的樣子。聲音小小,膽子小小,喜歡跟在他身後,小動物一樣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那時候真是覺得煩人。

可是……這個弟弟現在是個男人了。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孟韋就長大了?

他們兄弟之間丢失的那麽多年,再也……找不回來了。

五人小組解散,杜萬乘,王贲泉,馬臨神座位都是空的。方孟韋偏要對着空座位“請示”。

他吐字清晰,高聲請示五人小組,昨晚扣押下來的一千噸糧食要怎麽辦,還要不要去抓學生。

他站在曾可達身後,一句一句都是沖曾可達去的。這位意氣風發來到北平的将官自認是建豐同志手裏的劍,要為他披荊斬棘。現在有個年輕人,直接撞上了他的劍鋒。

這個年輕人豁出去了。

徐鐵英似笑非笑和藹地跟方孟韋解釋,五人小組早就解散了,現在誰都做不了主,目前警察局只能配合國防部調查組,方副局長……只要守着糧食就行了。

方孟韋看了徐鐵英半天,忽然也出現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又環顧四周,幾乎把每張精明到家的臉觀賞了個仔細。謝培東終于有了點表情,微微蹙眉看着方孟韋。

“剛才我聽曾督察慷慨陳詞,頗為感動!對,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衆挨餓,每天都死人!我方孟韋這幾天幹的就是埋餓殍的活!雖然我由軍轉警之前頂天就是個校官銜,可看守物資我估計比曾督察都有經驗。在雲南飛機場我看守物資的時候差點被手下的學生軍聯手幹掉。為什麽?因為饑餓!饑餓的人什麽都幹得出來。你們親口許諾馬上給北平民衆發放配給糧,實際上根本沒有一粒米。要不是我大哥帶着人逼民調會調糧,連這一千噸都是空口白話。結果呢?又出現第四兵團奪糧的事情。昨天我們兄弟傻乎乎扣了糧,今天饑餓的民衆就聚集起來圍着,并且越圍越多。現在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卻叫我去守糧?前天學生們就圍過剿總了,今天再爆發一次什麽事件,我們應該怎麽處理?那是一千噸糧食嗎?那是一千噸火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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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吼着,摔了手套。一副雪白的手套擦着曾可達的鼻子摔在他跟前,差點撞翻他前面的茶杯。

邀戰。

歐洲紳士之間,摔了手套,就是最大的挑釁——

方孟韋就是來決鬥的。

不知道曾可達明不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他黑着臉,壓着火,竭盡全力平穩着聲音:“這個你要去問北平分行。謝襄理,崔副主任,你們回答方副局長,這一千噸糧食到底是配給糧還是軍糧?”

方孟韋終于忍無可忍。他的聲音反而低下來,厚重清晰地敲着屋裏所有人的鼓膜:“曾督察這個問話,我很不明白。還要請教。自從七月五日發生學生抗議事件以來,所有暴露出來的問題,全都實在太可笑了。糧食的調配要問一個銀行分行,賬目的來去竟然要問一個空軍飛行大隊長!黨國的相關部門呢?管事兒的人呢?你無非就是沖着我父親我大哥來的。我父親區區一個北平分行經理,他竟然能讓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衆挨餓?好,曾督察心系民衆,現在民衆就圍着那一千噸糧食呢,曾督察卻縮在這裏揪着我大哥去查我父親。北平分行的帳你們查得清嗎?北平的經濟搞成這個樣子,曾督察你難道不明白,真要追查,上面南京根本脫不了幹系,這個黨國根本脫不了幹系!”

曾可達拍案而起:“方孟韋!”

謝培東幾乎同時出聲:“孟韋!”

方孟韋根本沒看謝培東:“姑爹,不幹你事!”他面無懼色,看着曾可達。

曾可達咬牙切齒:“方副局長,你十六歲就在三青團總部,十九歲到了中央黨部,二十出頭就成了北平警察局副局長。你要明白,你是有背景有關系,可栽培你的還是黨國!”

方孟韋冷笑,摘了檐帽,卸了槍,解了武裝帶。

方孟敖用手掌攥滅了雪茄,可是他一點感覺不到疼。他明白弟弟是來救他的,是來救父親的。

弟弟是來,破死局的。

“今天,我就是做好了上特種刑事法庭的準備的。幾天前你要置我大哥于死地的時候不就是去的那裏麽。剛才你數我的履歷,很正确。曾督察有沒有研究過我大哥的履歷?我大哥無數次跟日軍空戰,無數次飛躍死亡駝峰,曾督察一起數一數吧?”方孟韋眼睛裏蓄了淚,聲音卻一點沒抖:“你一口一個叫我大哥無須顧忌司法回避,當初你送他上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時可不是這麽說的。你一口咬定我父親派人在南京活動救我大哥,違反司法回避!曾督察,你一個無尺寸戰功的少将如此折騰我大哥這樣戰功赫赫的民族功臣,心裏想必一定十分痛快!”

曾可達幾乎咆哮:“來人!”

門外的沖進來幾個軍官,不知所措地傻在門口,等曾可達下令抓人。

方孟韋吐了口氣,平靜地走到方孟敖跟前,輕聲道:“大哥,我這幾天一直睡不着,但是昨天晚上夢見媽了……媽跟我說叫你不要記恨爹,趕緊成個家……”他終于忍不住,眼淚摔了下來。這下簡直砸在方孟敖心裏,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方孟韋沒有猶豫,走向門口的軍官:“去南京還是別的地方,走吧。”

曾可達到底是經過建豐同志培養的。他被方孟韋激怒的頭腦快速冷靜下來,臉上的表情如被狂風刮走,剛才的猙獰絲毫不見:“拿電話來。”

青年軍軍官都要逮方孟韋了,一聽曾可達的話一愣:“啊?”

曾可達平靜:“拿電話來。給我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方行長家。”

單副局長煙瘾不大,但此刻也想來支煙。

“巴巴叫我來,欣賞你抽煙啊?唉你不是窮得沒飯吃麽哪兒來的煙?”

榮石叼着一支質量非常糟糕的手卷煙,像是叼着一支雪茄:“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飯轍怎麽樣了。”

“……飯轍?”

“廢話,方孟韋不是你飯轍難道是我飯轍?他被抓了被殺了你用啥玩意兒要挾我?要不你趕緊去美國大使館門口摸摸門,也算過了幹瘾。”

“放屁!……說起來,我以前真不知道方副局長這麽尿性,平時看着不哼不哈陰森森的,嘿把曾可達熊得……”

“口音拐了。你特麽又不是我們東北的。”

“操,瞻園的時候你把咱們全班口音都帶跑了你特娘的忘了?”

提到瞻園,榮石和單福明都沉默了一下。

“聽老哥一句勸。能跑趕緊跑。”單副局長嘆氣:“你要跑可比我方便多了。”

榮石珍惜地吸了最後一口煙,扔了煙蒂:“昨天你有句話說對了。我以前的确是‘骢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鈎’,我現在也的确什麽都沒有了。我為了這個國豁出了所有,總得看看最後能換來什麽吧。”

“算了,人各有志。我來告訴你一聲,方副局長屁事沒有。他膽子也真大,愣把所有人憋在心裏的話喊出來了。痛快,真痛快!南京,黨國,呵呵呵……”

榮石清清嗓子:“總之,五天之後,千萬別忘了咱們的事兒。”

單副局長吐口痰:“娘的,你不是和方副局長更親近?這差事想起我來了。”

榮石冷笑:“咱倆現在是互相利用,錢貨兩訖。你幫我,我幫你,才能顯示我們偉大的友誼。”

單副局長非常押韻地接了一句:“放你媽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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