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種美食

梁警官給亮亮寄的六一節兒童禮物,終于是趕着六一節收到了。據說是現在香港很流行的家庭親子玩具,大人小孩一起玩的“木匠游戲”。一整套小型的鋸子錘子,小木板,還有小顏料一樣的油漆。這麽一大盒價格絕對低不了,這小梁警官也真夠實在的。上次只是無意中跟他網上聊天說起自己的兒子亮亮,他就寄來這麽貴的禮物。

李熏然抱着亮亮和梁凱文視頻,要求亮亮親自和梁叔叔道謝。

梁凱文正在吃東西,看見亮亮很高興,用一嘴粵式煲冬瓜誇獎:“亮亮好靓仔啊!像你老豆。”

淩院長在外面打掃衛生。難得禮拜天沒事兒不用去醫院,他要抓緊時間把家裏徹底打掃出來。書房裏一大一小時不時“禾禾禾”地笑,跟小梁警官聊得熱火朝天。

梁凱文拈着筷子吃東西,有點像餃子,皮是透明的,特別漂亮。他吃了半天,李熏然也饞了,不得已問道:“你到底在吃什麽?”

梁凱文回答:“玻璃葉餅。”

李熏然愣:“啊?”

梁凱文以為李熏然沒聽清,只好打字,打了四個字:玻璃葉餅。

李熏然看着這四個字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梁凱文奇怪:“你沒有見過嗎?這可是東北菜嘢。”

李熏然有點窘:“真沒聽說過……”

梁凱文樂呵呵:“我奶奶家那條街上有個很老的食肆,賣內地飯菜,上海菜東北菜無錫菜。我最喜歡這個玻璃葉餅,他們說是東北的嘢。”

客廳裏淩遠喊了一聲:“亮亮,你喜歡的節目開始了。”

電視節目裏央視風的旁白沉郁而抽離,冷靜地敘述着幾十年前的生死存亡。

“1948年8月12日,當代傑出作家,詩人,學者朱自清先生因胃穿孔病逝于北平,年僅50歲。時值美國政府扶植日本,北平教授以拒領美援面粉抗議。朱自清先生的去世,饑餓是最關鍵的原因。朱先生去世之前,依舊叮囑家人,他去世後,也決不可購買配售面粉。……朱自清先生身上,是中國傳統中知識分子最正面的風骨與氣節,在當時,他的去世給了北平很大震動……”

方孟韋沒能把謝木蘭帶回來,謝培東第一次對着侄子失态:“你說要自由,木蘭就自由了!我的女兒是你放出去的,現在她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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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心裏一涼,張了張嘴,一句辯駁也講不出。

方步亭站在二樓,往下看。他拄着手杖,輕聲道:“培東,孟韋,你們上來。”

方孟韋跟在姑爹後面,上了樓梯。謝培東一向挺直的脊背略微佝偻着,腳步輕浮。方孟韋覺得心口都是涼透了。

可是他什麽都不能說。

他無話可說。

方步亭坐在沙發上,請謝培東坐下。方孟韋垂首站着,方步亭沒看他。

“木蘭我會傾盡全力去找。你放心。西山秘密監獄說這批師生除了嚴春明都放走了。因為司徒雷登幹預下南京又成立了個什麽‘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何其滄任委員長,他要求保證這批師生的安全……所以你不要太急。”

謝培東沒表情。

方步亭嘆氣:“現在就是共産黨的問題。然而梁經綸根本不是共産黨。”

他這話一出,不光方孟韋驚訝,謝培東表情都動了。

方步亭敲了敲手杖,面沉似水:“崔中石是共産黨。死了。有人派一個假共産黨來試孟敖。就是梁經綸,還把孝钰木蘭扯了進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複雜。”

謝培東眨了一下眼。

他似乎重新審視了一下這個內兄。方步亭只有悶頭搞經濟,不理政事。然而……經濟基礎可是決定上層建築!

方孟韋睜大眼睛,看着父親。

父親從來不問俗事,也不怎麽多言。他印象裏父親只是坐在書房裏辦公,仿佛只在自己的世界裏——可父親什麽都知道!

方步亭一直在看一出戲,只是,從不動情。

“梁經綸。”方步亭似乎有些笑了,因為他覺得可笑:“一個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博士,怎麽可能去相信共産黨那一套。他那個報告我看了,絕不是共産黨的觀點,共産黨也不會同意這些觀點。”

“也許,其實梁經綸也被共産黨利用了。”方孟韋鼓起勇氣:“通過這個人,探查南京的機密。”

方步亭終于笑出聲:“南京能有什麽機密?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用着共産黨探查?”

三個人一時陷入沉默。

“我找過曾可達。幣制改革我會配合,但條件是讓孟敖出國。孟敖出國帶上木蘭,再就是孝钰。孟韋。”

方孟韋叫了一聲:“爹。”

方步亭看他:“這樣,是不是很偏心?”

方孟韋柔聲道:“兒子從來沒這樣認為。”

方步亭道:“那今天我就交個底。幣制改革救不了中華民國,蔣總統那幾百萬軍隊打不過共産黨。就這麽回事。你哥,木蘭,孝钰,爹會想辦法送他們出去。最後送你。”

方孟韋動容:“那……您和姑爹程姨呢?”

方步亭拄着手杖,沉默着。在難耐的氣氛中,輕聲道:“淞滬會戰,我抛下你們,自己去了重慶。這一次……我還債。小的全走,我們老的……留下來。”

方孟韋心裏,刺痛不已。

淞滬會戰上海淪陷前,國府十萬火急命令方步亭運送中央銀行的黃金白銀外彙去後方。為了載重量,他把妻子兒女扔在上海。後來還是一年多以後大兒子領着小兒子自己找到重慶的。現在大兒子被人派來查他,算不算報應?算吧。

方步亭沉思着,笑起來。

然而即便曾可達也全力幫忙,還是找不到木蘭的下落。西山秘密監獄馬漢山的接任者王蒲忱和徐鐵英孫朝忠一口咬定謝木蘭已經走了。南京命令,外籍學生要遞解離開北平,謝木蘭跟着一撥東北學生往房山方向離去,估計是想去解放區。

曾可達開着車載着謝培東冒着大雨去追,甚至命令沿途崗哨攔住學生車,還是沒找到謝木蘭。

王蒲忱在旁邊勸:“天快黑了,下這麽大雨,前面不遠處又是共軍防區,要找也能我們繼續找,何副校長方行長方大隊長都在家裏等,謝襄理要還不回去,方行長等急了,萬一打電話去南京,連建豐同志都會很被動。”

謝培東閉上眼睛。

為了謝木蘭,榮石去了張大夫家。張大夫開門,看見榮石被淋得落湯雞一樣,連忙讓他進屋:“前段時間病才好,你這又……”

榮石站在屋裏擰衣服。雨太大,鬥笠不管用:“外籍學生都被趕出北平,有一部分往咱們的防區撤,咱們做好接收準備了麽?”

張大夫給他倒了杯熱茶,反問:“你聽誰說的?國民黨哪個官兒?”

榮石着急,他對那個活潑頑皮,叫他“電唱機先生”的小姑娘真的很有好感,他不希望她出事。

“我是要找人,你想辦法聯系咱們防區,看有沒有一個叫謝木蘭的小女孩,好不好?”

張大夫踟蹰一下:“是不是告訴你,學生們都往房山方向走的?”

榮石奇怪:“你怎麽了?到底怎麽回事?”

張大夫冷笑:“這事兒你不清楚。我給你解釋解釋。房山方向,咱們的防區之前,國軍埋的全是地雷。的确是有外籍學生不知道,被國府往那兒趕的。炸得遍地死屍。所以,我無法幫你查證到底那些學生裏有沒有叫謝木蘭的。”

榮石端着滾燙的茶杯,一時之間,竟然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他的心倏地冷透了。

張大夫很冷靜:“國槐同志,謝木蘭這個姑娘實際上,我們是都知道的。其他的我不便透露更多,只是北平城工部追認她為中共黨員。”

榮石心裏發疼:“這麽說,她在西山監獄就已經……”

張大夫沉默。

榮石憤怒:“她連正式黨員都不是,殺她做什麽?能有什麽用?”

張大夫長長一嘆:“蔣經國和王雲五為了遏制通貨膨脹,強行推行幣制改革。你知道大量的黃金白銀外彙實際上都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庫,還有國民黨‘黨産’裏。真要推行幣制改革,哪個既得利益者肯剜肉補瘡?國民黨內部內鬥一直殘酷,CC系一直反對幣制改革,徐鐵英是是CC系的槍,殺害謝木蘭他們,不過是國民黨內部反對太子那一派的反撲的一種表現罷了。打擊蔣經國,試探我黨,只不過……過于愚蠢。”

方孟韋提着東西,來到崔中石家。崔嬸開門,看見方孟韋兩只手都是滿的,吓了一跳:“這啷個要得?快請進快請進。”

崔嬸沒走成,半道上回了北平。她一肚子疑問,可是不見崔中石,她反而不問。方孟韋看她笑臉迎人,心裏一酸,連忙把東西遞給她:“崔嬸,您看,這個食盒裏是剛烤的面包,伯禽和平陽的。”崔嬸打開一看,滿滿登登金黃的胖面包,簡直都是活下去的希望。

伯禽領着平陽沖出來抱住方孟韋的腿。方孟韋蹲下,挨個親親。他抱起平陽,牽着伯禽,看崔嬸提着東西往廚房走,笑道:“崔嬸,現在就給孩子們吃吧,這是我程姨剛烤出來的,最好吃了。”

崔嬸強笑:“反正要吃晚飯了,吃飯時再給他們。”

方孟韋摟着兩個孩子,笑問:“你們要現在吃,還是晚飯吃?”

兩個小孩被烤面包的香味逗得咽口水,嫩嫩道:“聽媽媽的。”

方孟韋用額頭抵着平陽的額頭,平息了一下心緒:“今天不聽媽媽的。崔嬸,現在就吃吧!”

崔嬸嗔怪:“你就慣着他們吧!”她小心翼翼地掰下兩小塊,遞給兩個小的,然後嚴肅道:“爺叔給你們東西吃,你們要說什麽?”

伯禽和平陽拿着面包,笑嘻嘻地對方孟韋道:“謝謝叔叔~”

崔嬸道:“我去沏茶。”

方孟韋看着她進廚房,在廚房門口偷着抹了一下眼睛。他心裏也難受,只能暗嘆。伯禽吃完面包,依偎着方孟韋,輕聲道:“叔叔,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呀?”

方孟韋心酸:“嗯?”

伯禽很失落:“他們說爸爸去美國了。美國很遠吧?媽媽說你是美國來的。美國在哪兒啊?”

方孟韋摟緊他:“美國……美國很遠很遠,坐船得很久。等……等爸爸到了,就會給你們寫信的。”

平陽也吃完面包,學着哥哥鑽進方孟韋懷裏。方孟韋抱着兩個孩子,眼睛向上看,竭盡全力,不要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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