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英雄

穿梭機在起飛五分鐘後穿過了大氣層,自動駕駛報警聲不止:“警報!警報!前方不明力場,本機将嘗試更換路線。請所有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要四處走動。”

機上除了一些學生還有很多成年人,大家連忙各自找座位坐下,因為這一架最後起飛的,并且沒有滿載,座位空了近一半。

孟朝陽拉着抽抽噎噎王小露,在最近的位子落坐,安全帶便自動從椅子裏轉出來,将他們鎖定。

穿俊機在激烈的轉向之後,整個機身發出可疑的聲音,并劇烈地颠簸起來,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整個碎成無數片

意義不明的‘嘀嘀嘀’聲,響徹雲霄。

大約持續了五六分鐘,颠簸消失了,警報也停下來。但大家都不敢随意動作,只是表情驚恐地僵在原處,一直等到電子女音再次響起:“親愛的乘客,您好,本機重力系統運行正常,氧氣系統運行正常。機體無重大損壞。正依照原定路線前往目的地,此次目的地……帝……帝……”才松了口氣。

但這聲音突然停止,幾秒後又再次響起:“您好,尊敬的乘客,本次旅途的目的地已被遠程更改,此次目的地從‘帝星’已更變為‘156號中轉站’,此中轉站為距離地球最近的小行星,整個行程将在三十分鐘後結束。”

“遠程更改是什麽意思?”王小露解開安全帶,跑到控制室。

那裏的人也一臉茫然,整個控制臺已經被禁用,大大的屏幕上顯示‘遠程接管中,請不要強行進行任何操作,否則有可能會導致不可預計的系統錯誤’。

“對帝星來說,地球是疫區。”跟上來的孟朝陽說:“可能要在中轉站停頓幾天,對我們進行觀察。”

“156?我都沒有聽說過。”

“是古早時候就廢棄的地方吧。”

“沒強行讓我們返航已經不錯了。”有學生嘀咕。

客艙裏有孩子大哭,有個中年人嫌吵罵起來。有人勸,有人幫腔,有人在讨論遠程更改是什麽意思,跑到控制室探頭探腦,發現這裏不可能進行任何操作之後就立刻回去了。

原本沉郁靜默的氣氛消失了,機上變得喧鬧起來。

很煩人,但有了生氣。

孟朝陽從控制室出來,開始清點上機的人數,王小露連忙跟着幫他登記造冊。

這架穿梭機上一共只上了四十八人。

十三中上來了四人,八中十人,一中二人,其它都是社會人氏,并有嬰兒兩個,幼兒一個。

“不知道其它穿梭機上情況怎麽樣?”王小露嘀咕。

更不知道黎多寶現在怎麽樣。

“她肯定死了。”坐到一起的學生面面相觑。

再想到自己親人朋友,又忍不住一起大哭了一場。

孟朝陽一個人,坐在舷窗邊,望着外面浩瀚的宇宙出神。

王小露平複了情緒才走過去:“你們比十三中到得早,為什麽一直沒上去呀?”

他沒有回頭,說:“上去也飛不了,上不去的那些人還會發瘋,破壞穿梭機什麽的。會出大事的。”聲音低沉。

王小露想安慰他幾句,可說什麽呢?

‘不要難過了’?

怎麽能不難過?

在她面前是九年級最具盛名的校草學霸,可她卻再沒有以前那種悸動與少女情懷。

只有難以言喻的低落感傷,與同樣失去親人好友的悲痛。

孟朝陽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這手上還有血跡,是黎多寶的血,手背上有她的手指甲劃出的淺痕。

在這之前,他沒有見過黎多寶,只是知道有這麽一號人物。

或者說‘江湖上有她的傳說’,雖然并不在同一個市,但距離并不是八卦的障礙,女生最愛讨論這些。

自然,也并不全是什麽體面的故事。

說她‘窮酸氣八百裏外都聞得到’‘和周莉莉做朋友還不是看別人有錢’‘有一次看到她指甲縫裏髒兮兮的’‘頭發也很油’‘怪人’‘如果不是自己有問題,那為什麽常常被她爸打?’‘長得不正經’‘看人眼睛一瞟一瞟的’‘有點長短腿’‘走路扭得超誇張’。

不過是女孩子之間莫名的惡意。

他也察覺到。

這是因為高年級後女孩子之間,似乎都在莫明其妙地相互較勁的緣故。

在黎多寶本校,學生們都忌憚總在她周圍的周莉莉,但外校女生可沒什麽好怕的,簡直肆無忌憚。

那些話真的或者假的。

總之沒人在意。

但他坐在這裏,卻突然就一字一句地想起來了。

還有她在人海中狂奔向前時應聲看向他的驚鴻一瞥。

他沒在其它女生身上看到過這樣的眼神。

那一瞬間就好像所有人都被虛化,只有她,亮晶晶地、鮮活地在奔跑。頭發胡亂地飛舞,額頭上都是細汗。

他從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人存在。

真是奇怪,明明很早就聽說過,也有很多次兩校交流機會。

有一次他去十三中,在大自習室走廊時聽到有人叫了一聲:“黎多寶!”

他回頭看了一眼,并沒有看到她,只看到兩個男生在嘻嘻哈哈的打鬧。

還有很多這樣的的事。

直到現在兩個人第一次見面。

然後,她死了,血就在他手上。

要說是悲痛也說不上。失去親人的感覺才是悲痛欲絕。他雖然沒有親人,但也知其差別。

明白此時自己只是……有一點點感到茫然。

王小露坐到他身邊:“你在看什麽?”

他被打斷思緒,含糊了應了一聲,并沒有回答。

有個四十多歲男人走過來,撞開王小露,不知道在機艙裏找什

麽,嘴裏罵罵咧咧,抱怨沒有水喝沒有東西吃什麽的。

看他的穿着,應該是個公司職員或什麽的,大腹便便。看到小孩哭鬧也要怒氣沖沖的咒罵幾句,但因為體型龐大看着很有侵略性,抱着孩子的女人沒敢回嘴,只默默把孩子抱得更遠一點。

王小露正要說話,一直沉默的孟朝陽突然站起來,一步上去手裏的拳頭重重擊打在中年人後腦上。他出拳快、狠、準,并且有力,姿勢非常熟練。就好像一直都有練習。懂得怎麽用力,應該打哪裏更高效。

對方被打得有點懵,搖搖晃晃地站着,有些笨拙地扭頭看向孟朝陽。

孟朝陽沒有給他更多反應機會,好幾拳直擊在他面門,頓時一片血肉模糊。

對方根本沒有來得及做什麽,便仰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人面對這種攻擊時,脆弱得可怕。

孟朝陽站在他身前,低頭看着這個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醜陋不堪的人。

一瞬間 ,有一個晦暗的念頭占據了他的所有思緒——如果可以交換,他希望死的是這個人。

生命固然沒有高低,但有一些人也确實更不值得被拯救。

甚至在這之前,他以為自己已經懂得奚沛的作法,但現在,他才更深刻地體會到,在決意這麽做的時候,奚沛可能在想些什麽。

如果是他,他也會這麽做。

這場突如其來的單方面毆打,讓客艙裏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控制室的學生也聽到聲音跑出來,伸頭向這邊探望,在他們的注視下,孟朝陽在原地僵站了一會兒,然後扶着座椅背,邁過倒地的中年人,離開了客艙。

三十分鐘後,穿梭機終于抵達了156。

這裏是一處沒有氧氣的小星球,天幕下半透明的密封罩覆蓋在所有建築上空,一邊陳舊的機器組是用來維持生态圈運轉的。沒有人在等着他們,只有一排排的‘代理人’。它們像滑稽的火柴人,頭上的顯示器是生動的人臉,上肢是簡陋的鉗子,可進行一些基本的操作,圓形地座保證它們能移動自如。

已經有一架穿越機在他們之前到達了。

穿梭機降落在升降壞之後,坪上的穹頂便慢慢合攏。

過了五分鐘左右,外面提示:“空氣已在正常比率。”,一個代理人上前來,打開了通往穿梭機的門。

從顯示屏上看,這應該是科研機構的派遣人員,因為代理人的顯示器上,顯示出來的是白大褂的形象,并且胸口還有科研所的标志。

此時他們真人可能身在帝星或者別的地方。只是在遠程操控着這些簡陋的機器。

其它代理人也陸續上前,讓穿梭機上下來的人,跟随他們前住不同的區域進行身體檢查。

還昏迷沒醒的中年人也被擡了下來。

有一個維持秩序的代理人過來,詢問發生

了什麽事。

抱着孩子的年輕女人大聲說:“不知道。我們都沒有看見。”

代理人看向其它人,其它人也都不出聲。

孟朝陽經過他們身邊,沒有回頭。

身體檢查持續了一個小時,之後所有人被安排到宿舍休息。

可能是以前工作人員住的地方,陳舊、味道也很怪,但因為密封沒有什麽灰塵,發放給他們的被子也是從本地的物資倉庫領出來的,不夠蓬松,卻也沒有到不能使用的地步。

“什麽時候能去帝星?”有好幾個人去詢問。

但并沒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晚上在大食堂吃飯。雖然是口感令人惡心的糊糊,但這些上了不同穿梭機之後有幾個小時不見的同學們終于聚集到了一起。

可氣氛并不那麽歡快,因為三架穿梭機只成功到達了兩架,還有一架不知道是沒能穿過力場,還是出也什麽事故。

所有學生統記下來,只有五十五人存活。

“本來可以更多。”有人嘀咕。

許多學生默默看向坐在另一區域的成年人們。

雖然知道大家都是無辜的,都是幸存者,但學生們之間蔓延着一種奇怪的氣氛——是‘這些人在永城殺死了自己的同學、朋友’。

但沒有人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種詭秘的念頭,永遠也不能說出來。

因為它太過卑劣。

可卻也永遠也不會消失。

因為那是事實。

孟朝陽舉起手裏令人惡心的食盆:“不論以何種方式去努力,絕不成為碌碌無為的人。”

大家誰也不看誰,但此起彼伏地低聲重複這句話,将手中可回收飯盆像碰杯似地撞在一起。

随後靜默地坐着,不再有交談。

晚飯後,每個人又被單獨叫去進行了詢問。

但對于整件事,大家知道的并不多。也并沒有什麽事端再發生。

三天之後的淩晨,所有人都被叫醒來。

真實的人。

穿着飛船制服,說是來接他們回家的。

但叫他們帶上自己用過的被子和牙刷,機長說:“可能之後會用得到,你們不是到了帝星也暫時沒地方去嗎?”

然後讓抱着這些簡陋行李的他們登上了去帝星的飛船。

親切的服務員與全部機組人員迎接他們上船,并進行了錄像。

這些人在鏡頭前稱他們為‘英雄’。

但抱着行李的人更感覺自己像是囚徒。

到達帝星後,還在下機前拿了小彩旗分發到他們手上。

“會有直播,全帝國的人都在關注你們。關心着你們。”服務人員十分興奮,但在對那些成年幸存者的時候,會謹慎很多,會說‘對于在您身上發生的慘劇,表達誠摯的歉意’什麽的。

但對學生卻不然,甚至戳戳王小露的臉:“高興些。你們要上電視了。”

把他們拉來拉去,排成機長滿意

隊列。

穿梭機門打開。

天空‘嘭嘭’地幾聲巨響,無數彩紙從天而降。

媒體在紅毯的四周,擠擠攘攘,閃光燈閃個沒完沒了。

有人上來引着他們去與一排排穿着莊重的人握手。

那些人握着他們的手說着什麽,讓記者拍照,但大多數幸存者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他們是什麽人也沒搞清楚。

總之是一些官員吧。

王小露一路過去覺得自己身處在虛幻之中,世界像是一個場滑稽劇。

直到看到向自己奔跑過來的周莉莉。

她狠狠地抱住對方,然後大哭起來。

爸爸媽媽,姐姐……以及家裏的小狗多多。

都不複存在了。

許久她才平複,周莉莉安慰她:“等黎多寶出來了,我帶你們回我家。我哥哥和教育總局過來接洽的人已經說好了,我們家族會向所有的幸存學生提供住所。所以大家全部先跟我回去,我家在帝星有個莊園,夠大家住的。等出具體安頓方案之後,我們再看情況做其它計劃。總歸你放心,不會無家可歸的。”

然後墊着腳向出口張望:“黎多寶怎麽這麽慢?她知不知道我家就因為這事,還被罰沒了一顆衛星呢。我爸沒罵死我。”焦急而不耐煩。

王小露怔住,卻不知道要怎麽把那句話說出來。大概在周莉莉看來,唯一有生物碼的人不可能沒及時上機。

可她偏偏就是沒有。

自己要問‘你沒有看幸存者名單嗎’?

還是簡單明了地說‘黎多寶’死了?

可她說不出來。

她不想說‘死’這個字,甚至連想都不願意去想這個字。

在前兩天‘英勇’地面對‘死亡’這個詞之後,現在的她不知道為什麽,卻猛然忌諱起來。

可周莉莉還在看着她,等着她回答:“你們是一個穿梭機出來的嗎?”

此時不遠處的周笛安恰時上前,上前來接過王小露手上的‘簡陋行李’:“走吧。先回去再說。看你的樣子,這幾天也很疲憊了。”周笛安帶來的人,已經帶領其它學生們上停在路邊的大巴先走了。

王小露嚅嚅地應了一聲,避開周莉莉的目光,跟着他身後幾乎是逃也似的,上了黑色的懸浮車。

而周莉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也轉身上車來。

看不出高興或者不高興,坐定後沒有再問黎多寶發生了什麽。

也沒有再和她說話。

在下車的時候才扭頭對她說:“我會找到黎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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