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全是假的

“随我去蔔卦一脈吧。”

時桑第無數次提出這個請求,空諸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些許疑慮。不過既然是她早就答應過的,所以她也只是略微遲疑,就開始放手準備前往蔔卦一脈的行程了。

這段日子裏,嚴峰和古渡以鐵血手段清洗了空諸的敵對勢力,在大軍的威懾下,本就元氣大傷的魔都貴族們再沒有任何反抗之力。空諸登基大典的準備沒有受到任何勢力的阻攔。

在這之後,空諸終于騰出手來,将嚴峰和性空留下鎮守魔都,她則與時桑及古渡率領軍隊回援南疆,在時尾的幫助下,徹底平掃了南疆。不管是骷髅大軍還是亡靈術士,此後再不會出現在這天地間了。

“估計得準備不少日子。現在趕路,剛好能趕在大典前回來。”

欽天監選定的日子就在下月十八日,今天是十月十一日,時間上并不充裕,來回路程估計就得一月餘。如果真如空諸所說,她們真正留在蔔卦一脈的日子并不多。時桑沉吟片刻,對空諸話裏的試探也未作出過多反應。很爽快的點了點頭。

離開魔都的時候,讀心一脈的族人們原路返回族內。而族內德高望重的族長和長老們,以及保衛他們安全的蘇柯、蘇戈溫等執法隊諸人,也皆是跟随她們前去蔔卦一脈做客。

說起來,因為兩族間詛咒的制約,兩方族人的關系其實并不好。兩家現任的族長年少相識,只是那時心性未定,沖突不少,卻也難免因此心生英雄惺惺相惜之感。但在兩人各自執掌一族後,已經有多年未曾見面了。這次借着這場大劫的機會,族長也想拜訪拜訪自己的老對手,與他認真的談談他們預言師一族未來的發展道路。

蔔卦一脈宗族所在的地方距離寒川之巅雖然很遠,但與寒川之巅格外相似,不但也是坐落在北域裏,更是仿照寒川之巅的模樣,在一座雪山的外圍建立結界阻擋風雪,族內建築都坐立在雪山上。

時桑見空諸似乎有些不解,笑着解釋道:“咱們預言師一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寒川之巅上,雖然現在我們一脈離開了本家,卻也只是形式所迫,算不上脫離族群。畢竟我們都是預言師一族的族人,我們不能忘本,所以族內的一切設施,都是按照本家的規矩來擺放。”

空諸這才恍然。她下意識看了眼窗外的景色,剛巧看見同行的那輛馬車上,族長正掀開簾子往外觀看,神色複雜。

空諸在族內呆的時間并不長久,所以不知道這些也實屬正常。像蘇戈溫、蘇柯這種自小生長在族內的家夥們,都是一臉平靜,早就知曉這邊的狀況。

他們是與蔔卦一脈交往不多,卻并不代表不清楚彼此族內的情況。說到底,他們也都同是預言師一族的族人。

這次過來的不止是讀心一脈的族人,之前來南疆支援的蔔卦一脈族人也都跟着回來。時桑的父母,以及那性格冷漠,明明活了千年、卻看起來如雙十少女般年輕的時尾坐在同一輛馬車中。她們幾人雖然位高權重,卻整日閉目養神,幾乎不出馬車,從不過問任何事情。

眼看着雪山就在眼前了,歸家心切的蔔卦一脈族人們都激動起來。迫不及待的張望着四周,只一個勁的希望馬車可以奔馳的再快一些。

“我看見我的爹娘了!”

一個少年興奮的聲音激起了一陣波瀾。喧嘩聲漸起,就連族長的臉上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幾分笑意。

“我們下車。”

遠遠的就看到山腳的結界下圍着一大堆人,翹首以盼着自家親人歸來的族人們激動難耐,若不是顧及着衆人拱衛在正中的族長,想必早就棄了那份莊重矜持,飛速迎了上去。

離得近了,空諸也瞧見那族長的模樣。望着她們一臉溫和的中年男人,與空諸想象中的一族之長的形象大相徑庭。沒有滿頭的白發,沒有滿臉的褶子,他的眼神并不犀利,看上去就是一個關心孩子的長輩。

見她們已經過來,族長便迎了上來。他看見讀心一脈的諸人神色也不意外,顯然是早就有人傳回了消息。他的目光在衆人身上只是略略一瞥,對自己的老兄弟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随即便轉開目光,對最後那趟馬車上剛剛下來的女子恭敬叫道:“老祖宗。”

“我去見子虞,無事就不要打擾我。”時尾的聲音極其冷淡,語畢,她就冷冷轉身,朝族內走去。

兩位族長對視一眼,都不由得苦笑出聲。他們都清楚,雖然已經過去了千年時間,可時尾對于子虞的愛戀絲毫沒有半點減少。而他們讀心一脈是那人的後人,時尾面對他們怎麽也會存在幾分怨恨。這次她同意去南疆助她們一臂之力,不說外人,就是他們族內知曉內情的族人們,也都感覺格外詫異不解。

“子虞前輩……”空諸下意識重複道。

時桑嘆了口氣,道:“時尾前輩使用了一種極其血腥的遠古兇煞大陣。說起來這陣法倒是跟亡靈術士一脈也有着不小的淵源,是一類極其罕見的亡靈法術。那種陣法,以九百九十九個滿月嬰兒為力量源泉,抽取千名融合巅峰強者的血肉為引,以一名虛無強者的靈魂為陣眼。在如此龐大的力量的淬煉下,那充當陣眼的靈魂體,已經是超越了虛無界別的強大存在。”

空諸不由得緊緊皺眉,倒不是為了時尾的殘忍。只是她怎麽也沒想到,蔔卦一脈族內,除了時尾外,竟是還存在着一個如此強大的存在。

時桑若有所思的掃了眼來路,突然笑道:“你也不用擔心,既然時尾前輩已經申明了她不會插手此事,那麽相信子虞前輩也不會違背她的要求貿然出手。“空諸慢慢松開了緊皺的眉。在經歷了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數度生死與共後,她的聲音還是頭一次這麽冰冷鋒利:“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難道還不夠清楚嗎?”時桑的聲音很輕。她們二人本就走在最後,即使現在有這一番争執,兩脈的族人也沒有任何察覺。唯獨在她們前面不遠處的性空時不時回頭看了她們幾眼,臉色難看,顯而易見蘊含了難言的不安。

空諸驟然停下步子,眉間顯出了幾分不耐。她的聲音也沒了之前的顧忌,只冰冷道:“把我當成傻子一樣耍,很好玩嗎?”

周圍的人群也都停了下來。空諸的臉色蒼白的可怕,她的目光滿含冷意掃過身邊一群族人。看見他們從佯裝的茫然到僞裝被發現的無措,再到難以掩飾的憤怒和敵意。空諸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嚴峰和古渡的大軍已經包圍了這裏吧?”時桑的聲音依舊輕柔,她歪了歪頭,似乎是又想到了些什麽,笑道:“對了,應該還有——那個家夥,似乎是叫文章吧?”

文章,被大昌百姓譽為小諸葛的文相。表面上他是皇帝的人,但皇帝那樣手段拙劣的人怎能駕馭的了他?大昌的當時的情況下,朝廷紛争硝煙四起,他雖然聰慧,卻手無縛雞之力。想要活命,迫不得已投靠了恭親王。他負責消息的收集,在得知空諸前來魔都的消息時,他便已經有了自己的思量。

他何曾想要離間性空與空諸二人的關系?他很清楚,在主仆契約的約束下,性空不可能會對空諸造成任何傷害。他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性空,而是想通過性空,跟他身後的空諸達成合作。

文章想要自由,想要施展抱負的空間,這些皇帝和恭親王都不敢給,也不能給。但這些空諸都給得起。所以,順理成章的,文章成了空諸的手下。在恭親王手底下的那些日子裏,文章不動聲色的策反了他的不少下屬。當日皇宮埋伏,若不是有他提前通風報信,她也不會什麽情況都不知曉下,就想要直闖宮內。

空諸從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人們悄無聲息将她圍困在包圍圈內,他們站的位置都很講究,空諸一眼便看出來定是什麽陣法的陣勢。可她只是雙臂環胸,冷眼旁觀衆人的表情。

她們讀心一脈的族人們,看她的眼神也是極其冷漠。族長被蘇戈溫和蘇柯二人護着,溫和的目光不複存在,顯得格外複雜。而蘇柯二人,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麽,見到她看過來,不約而同的轉開了目光。

她看了一圈,對他們的各種眼神并不在意。最終還是把目光移到了近在咫尺的時桑身上:“你想先擒住我,讓他們投鼠忌器?”

她們都沒有問彼此為什麽。因為原因她們都清楚到不能再清楚。空諸從不接受威脅,空諸也從不說假話。她早就想滅了蔔卦一脈。

時桑聞言又笑了,不置可否。她看着性空問道:“你準備站在哪邊?”

面對着這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性空一直緊緊皺着眉頭。時桑的話說出口後,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他的身上,讓他更感覺了幾分不自在。

他是蔔卦一脈的族人,卻也是空諸的契約仆從。

“你無需為難,”時桑見他踟蹰,開口道:“只要你不參與,我們自有辦法解開你的主仆契約。”

性空抿了抿嘴,他那把暗紅色的利劍悄然從身體中分離出來。

他擋在了空諸的身前。

周圍一片嘩然,就連族長也有些意外。他看得出性空眼神中的為難,只是他不懂,明明是被強迫結下的契約,為什麽直到這種時候,他還是願意站在空諸身旁。時桑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浮現一抹了然。

空諸直到這時才問道:“你有辦法解開主仆契約,那本命契約呢?”

時桑輕輕按了按眉心,她的聲音依舊淡然:“契約并不完整,所以可以解開。”

空諸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她的身子幾不可查的晃了晃。性空難得見她這般脆弱的模樣,心中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他的眼眶也微微發紅,憤怒的瞪着時桑,手中利劍蠢蠢欲動。

空諸并沒有看到他的動作,也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麽憤恨的情緒,她只是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識問道:“為什麽?”

明明契約是在寒川之巅的時候結下的,可那時候邊關還未出事,她只是一個皇家的棄子。她連被人利用的價值都沒有啊。

時桑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什麽變化。她的唇角微微彎起,似乎是在笑。但仔細看去就能發現她眸子中的冷漠。她似乎在看她,卻又似乎沒有看她。那風輕雲淡的模樣,就好像、就好像之前的所有關懷,都是假的。

空諸拼盡了全力才穩住了自己的身子。周圍的人看她這般樣子,眼神中也都不由自主帶上了幾分讓她厭惡的同情。空諸緊緊抿着嘴唇,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她什麽也沒有說,轉身朝來路走去。

就在這時候,一道鋒利的光芒帶着無與倫比的速度朝她襲來。空諸的匕首已經在聲音響起的同一刻出手,可是這次,她失手了。她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失手。

鋒利的箭帶着猙獰的倒刺,毫無阻礙的穿透了空諸的左胸。

時間仿佛在這一剎那凝固了,性空撕心裂肺的那一聲“妹妹”,空諸沒有聽見。蘇柯等人怔愣的表情,她也沒有看見。她整個人被利箭的力道帶出去幾丈遠,掉落在地的匕首仿佛融化般,極快的氤氲成一團黑色霧氣,随即又凝成一個稚童的形狀。

那孩子手足無措的奔到她面前,六神無主的想要捂住她胸前的傷口。可那鮮血越流越多,他怎麽止都止不住。孩子的眼淚不停的滑落,聲音哽咽的怎麽都止不住。

“主子……主子……”

空諸揮手制止了他的動作。失去了她的力量的壓制,額頭緩緩顯現出一個盤踞的巨蛇圖騰。胸口的疼痛反而不嚴重,只是最讨厭的那種冰冷感覺又包圍了她整個身體,所有的溫度都在慢慢失去。她若有所悟的看着胸口的傷口,那樣殘酷的現實幾乎撕裂了她的所有淡然,一抹悲哀漸漸溢滿了眼眶。

她很累,她沒有再看身旁的時桑,她不恨她,她卻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她。她的目光一點點掃過周圍停滞的人群,在性空的臉上略略頓了頓,她朝着他微微笑了笑。

這是她這輩子裏的最後一個表情。

空諸摟着阿布瘦小的身體,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不恨時桑,真的不恨。只是被她算計的太狠了。只是希望,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見她了。

那滴晶瑩的淚珠落地,整個世界就如同那滴液體四分五裂。所有人、山巒、大地,全都一點點消逝。大陣破,時桑的臉上依舊沒什麽多餘的情緒。

性空慢慢睜開了眼睛,陣法的刺眼光芒剛剛收斂,有些熟悉。他一眼看見了空諸的屍體,脫離了陣法的幻境束縛,空諸的模樣明顯是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他幾乎是手腳并用的爬了過去,可那人再無任何聲息。一輩子馳騁沙場、無往不利的漢子卻如同剛剛那個孩子一樣哭的無助。這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一天,可他卻不想去在意那狗屁的形象。他只知道在今天裏,他的妹妹,他在世上最後的一個親人,也要離他而去了。

時桑沒有往那邊看上一眼,大陣周圍圍了一圈用來鞏固陣法的族人都迎上前來,恭敬道:“恭迎祭祀大人。”

時桑淡淡點頭,問道:“族長呢?”

話音未落,一老者就大步迎上前來,歡喜笑道:“祭祀大人好樣的!暴君已死,大昌百姓受了這麽多苦,也總算是看到一點幸福的希望了。”

空諸在臨死那一刻才發覺,其實從來沒有什麽重生。她也不是一覺睡醒,就重回到少年時期。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支箭的破空聲在她正後方,她知道自己明明能夠擋住,誰知她聽到的聲音、看到的光芒都是錯誤的。那致命的利箭卻是從前方而來。沒有一點危險出現的預兆。

那時候她就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幻境。她所看到的也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個處心積慮想要置她于死地的陷阱。她記得她說過蔔卦一脈的鎮族大陣,迷金幻陣。她明明見識過,她不過是陷入了幻陣裏,什麽重生,什麽希望,什麽幸福,全他媽是假的!

感情也是假的。

只是在進入蔔卦一脈前,她是真的猶豫過。六十萬大軍遲遲未接到她要動手的命令,她是真的想要放棄動手。那些都是時桑的親人,夥伴,她怕時桑會難過。

只是可惜,可惜。

時桑聲音冷冷淡淡,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既然事情已經結束了,以後沒有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族長愣了下,随即恭敬應道:“是,大人。”

時桑已經走遠了,族長突然想到了什麽,高聲叫道:“大人,那這人怎麽處置?”

他指的是抱着空諸屍體的性空。空諸死後,阿布是随着她的力量而生。既然她的力量消散,阿布自然也會跟着消散。性空與她也有着契約,按理說也會随她而去。只是空諸意識沉寂之前,強行解除了契約。

“随他去吧。”時桑的步伐沒有任何停頓。族人們早就知曉她涼薄的性子,沒有意外,皆是應了一聲。

蔔卦一脈的族人們有條不紊的收拾了布置陣法的寶物,一番忙忙碌碌過後,沒有人再去注意那失魂落魄的性空。

西邊的太陽在天際晃了晃,漸漸隐沒在群山中。性空慢慢抱緊懷中妹妹的屍體,只是那冰冷的肌膚,再也不會恢複少時的溫軟溫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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