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闖禍
三月入春,不見飛雪。
然而,這晴空裏一道湛亮的雪光,駭然就當頭落了下來。雪光如練,在刺破長空的剎那停止,灼目光華倏然聚攏,盡收到一柄劍鞘裏去。
手拿劍鞘的青年伸手揭了揭唇角上的鮮血,勾出一抹快意的笑容:“我說過,一個都不會讓你們跑了。怎麽樣,沒騙人吧?”
倒在地下的人還沒有死,聞此一言,卻是幾乎被氣掉半條命。
這些人被青年的劍氣所傷,有的斷腿有的斷手,傷勢不一,均不及性命。此時他們挨挨蹭蹭地擠到一起,又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顯是對青年手中那柄玄色長劍頗為忌憚。
這群敗部中有個領頭模樣的,搖搖晃晃舉起手中斷劍,虛張聲勢地向前一指。雖然這一下已沒了絲毫威勢,但那寧死不屈的氣勢仿佛證明他所效命的組織并非草莽綠林,而是個頗有來頭的名門正派。
這人按捺着恐懼,揚聲道:“少、少俠是何路英雄?我兄弟今日、今日敗在好漢手中,總要問得個姓名,回去才好、才好向莊主交代。”
“呵呵,告訴了你姓名,好讓你們派人來追殺我麽?就像你們剛才對那群老少婦孺所做的一樣?”魏溪飒然一笑,随即斂容。
他青春年少,本是一張俊俏明朗的面孔,現下神色肅然,卻顯得淩厲異常。少年人的嫉惡如仇與殺伐果決均寫在那張驕傲的臉上,仿佛普天之下莫有他不敢為之事。
他對這幾名手下敗将橫眉而視,冷聲道:“你以為,我放你們一條生路,是殺不了還是怎的?”
那頭領的氣一下短了半截,虛指的斷劍亦萎頓下來:“少、少俠可知,那隊老少婦孺的家人偷走了我們莊子裏的什麽東西?要是我們追不回來,恐怕、恐怕自己的老婆孩子就要、就要人頭落地……果真如此,就是留下一條賤命,也是多餘了!”
他說得動容,言辭間滿是一派生無可戀。
魏溪神色一動,似是聽他說得真切,便真的有了遲疑。
他踏前一步,問道:“他們究竟偷了什麽東西?人現在都走遠了,說,你是不是扯謊騙我!”
“他們、他們偷的是……”頭領一言未畢,眼中神色忽地一變,方才的悲痛傷切瞬間全消,嘴角竟而透出一絲得色。
魏溪掃到那斷劍上的寒光,雙目一狹,旋即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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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的功夫,眼前人要想在他注視之下發難當然全無勝算。唯一的生機,便是分散他注意,在背後進行突襲。
“受死吧!”
一聲狂喝爆出,魏溪身後刀風忽起,有人以劈空裂地之勢,奮起向他襲來。
刀風快,避開刀風的身形更快。
魏溪躍起的姿态如鴻雁騰空,雙臂舒展,腳尖上提,輕靈靈地就是個縱躍之勢,足見輕功上乘,根基紮實。
然而他本就踏前了一步,這一刀從身後劈來,又是将他再往前逼了一步。這麽一騰空,再落地,距離那躺倒在地上的一衆傷兵已是不足半丈。
這些人斷手斷腳,也有自知之明,沒打算再親自沖上前硬拼,只是盡力将手中的武器暗器等諸般兇器,一氣向青年擲來。
變起倉促,淩厲的刀風劍雨同時落下,攻勢犀利非常。這些人行事卑鄙,全無大家之風,保不準哪一柄武器上便被淬了毒。魏溪面上的驕傲此時皆化為憤慨,一面懊惱方才的輕率,一面也憎恨眼前人的無恥。
他真是想一劍解決了眼前這班無恥之徒,但心中想起自己臨行前受到的叮咛,又不能不強自按捺殺心。
正矛盾間,他肩頭突覺銳痛,一柄暗器将将打中了他,幸未入骨,只是擦破了皮肉。
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讓魏溪清醒過來。
他本就非江湖中人,此次下山偶遇那一隊老幼也是一時看不過眼才仗義出手,師門有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看這些惡人狡詐陰險,自己既殺不得,走還不成麽。沒的當真失手殺了一兩個,給自己和師兄徒添麻煩。
一想起師兄,他便想到了那張白皙俊秀的臉龐——師兄若見到自己負傷,不知又要怎生長籲短嘆。
哎,總是自己不好。師兄關照了要早去早回,他偏要貪玩,在山下耽到黃昏。現在不但回去晚了,身上還多個血窟窿,到時候浪費藥材浪費師兄心力,真不知該如何交代。
魏溪身上雖痛,卻是絲毫未見憂慮。手下劍風疾嘯,将一柄玄色長劍舞得滴水不漏。劍意忽變,已是換了一種打法,但守不攻,将所有人都遠遠攔在丈餘之外。
他武功本就高出眼前人許多,不消片刻,已将自己慢慢從戰局中解脫出來。
“不好,要逃!”對方頭領觑出他動機。
魏溪也不如何驚慌,坦然一笑:“饒你性命已是大恩,怎的,你還要留下謝我不成?”
“抓住!別留活口!”
那頭領呼聲歇斯底裏。
魏溪搖搖頭,不屑地冷笑一聲,說罷擲下一枚霹靂彈。瞬間煙霧彌散,他身形一閃,便沒了蹤影。
偷襲的刀客,扔暗器的傷者,都以己度人,忌憚這煙霧有毒。衆人慌忙掩住口鼻,揮手驅霧,待他們沖出霧陣再追時,魏溪早就消失無跡,遍尋不着了。
半山中,茅屋前,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的青年整了整衣襟。
袍角與袖口都有些濡濕,方才在回家路上經過一汪山泉,魏溪便将身上沾到的血跡都洗去了。但這會兒到了門前,卻還是有些緊張,來回搓着手,思忖着要拿什麽理由來解釋自己晚歸。
雖然他方才以一敵多時潇灑恣意,但此時在自家門扉前踟蹰徘徊,卻似足了闖禍回家的孩童。唯恐自己的幹的壞事被家裏人發現,更怕自己所為叫對方失望,令對方擔心。
魏溪在自己身上反複檢視打量,确定沒有破綻,終于踏進門去。
院門內,一名白衣文士正在院中收拾草藥,看起來較魏溪年歲稍長,一身白衣襯着白皙的皮膚也不顯俗氣,如瀑長發一束輕挽在腦後,餘發披落于肩,被那雪白衣衫襯得愈加烏黑發亮。
聽到推門聲,蘇晉之回過頭來,一雙纖長美目黑白分明,比之少年劍客的英姿勃發,更顯出幾分沉穩從容。
“阿溪回來了?”
一聲呼喚,平淡如常。
仿佛不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總是這不多不少的五個字。聽不出焦慮,只有如水的家一般的暖意。
“啊,是啊,那什麽回來路上碰見個樵戶背的柴擔子散了,柴火全沿山坡滾下去啦。沒法子,誰叫被我看見了呢,我就幫着他們一起撿啦,一直忙活到剛才呢!師兄你不總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我這幫人把吃飯的家夥撿了,也算是救人小半條命了吧?雖然還是不比你給人看診開藥的本領那麽大,但誰叫師父收了我就沒影了呢。我又不像你那麽聰明,看不進醫書學不成醫術,總得在這些地方上有些用處哇,師兄你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哈……”魏溪不待師兄發話,便搶先滔滔不絕地解釋了起來。
他口中的師父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藥王白逢春,不過這位藥王素來神出鬼沒,雖然聲名在外,卻到底沒有多少人見過真容。
十年前魏溪被師父收養,前腳剛行了拜師禮,後腳師父就流浪別處游方去了,彼時蘇晉之年方十八,自己還未學成出師,便接下了師父丢過來的這個小包袱,連管帶教,一養就是十年。
說來有趣,蘇晉之素來喜靜,平時說話做事都是不疾不徐,靠近他的人往往也被這陣文雅之氣感染,大氣都不敢亂出。偏他這位師弟,天性好動好奇,什麽芝麻大的事情都要管上一管。從小掏鳥窩,抓河魚,射野雞的事沒少幹,但師兄弟二人同吃同住十年,不但沒有鬧翻,感情還好得很。
不知道的人看了,還真當他們是親生兄弟,才會有如此默契。
蘇晉之聽了魏溪一番評書樣的長篇大論,面上笑容不改,依舊看着魏溪,柔聲問:“是哪家樵夫?”
“啊?”
扯謊的時候沒想那麽多,待師兄一問,魏溪才知道要糟。這九雁山上下幾十戶人家,尋常有個頭疼腦熱都是上這兒來求診的,有哪家師兄不認得?
他背上冷汗涔涔直冒,硬着頭皮道:“山、山北面的陸家。”
“哦。”蘇晉之仍是笑笑不語,繼續回頭整理手上的藥材,“先進屋吧,把背簍放下。”
“嗯。”
魏溪這一趟乃是奉師兄命令到山下縣城采買物品,先前救人時背簍被他抛在道旁草叢間,臨走時撿起才發現,黃瓜摔斷了三根,姜塊滾走了兩個,就連原本嶄新挺括的布料,也灰撲撲地蒙了層灰塵。
魏溪肩上的血跡可以清洗掩蓋,而這些物品的損爛卻是瞞不了的。因此他放下背簍,一把捧起裏頭的蔬果,就要往後廚遁去:“師兄你忙了一天啦,我幫你把菜切了吧!”
不管三七二一,先來個毀屍滅跡!
等到切塊下了鍋,誰還知道原先是摔成了三瓣還是兩瓣。
“飯已經都做好了,先把那些東西放下吧,你去換件衣服,一會兒把飯盛出來。”
“哦,哦……”
魏溪心道糟糕,師兄不會是看出什麽來了吧。
忽然聽身後一聲響,似是什麽東西倒了。魏溪一驚,回頭看,卻見是蘇晉之打翻了一竹篩的草藥。
“師兄!”
他顧不得自己肩上有傷,更顧不得什麽瓜果蔬菜,将手中雜物一抛,便飛奔過去,執起蘇晉之的手來回翻看:“傷着沒有?”
蘇晉之只是微微笑着看他,淡聲道:“沒事。”
魏溪猶不放心,執起他手放在嘴邊認真吹了吹:“這樣就不疼了。”
這是小時候他摔傷,師兄用來哄他的法子。
蘇晉之除了診病配藥厲害,哄小孩兒也很有一套。魏溪覺得每次給他吹上這麽一吹,剛才還熱辣辣流血的地方,一下就變得酥酥麻麻的,好像瞬間痛意全消,連傷口的愈合也變快了。
故而以往他每次受傷都不哭不鬧,反倒因為能得師兄這樣吹氣,連流血都變成件令人期待的事了。
“你啊,真是長不大。”蘇晉之見他行動仍像個孩子似的,無奈之下,笑顏更甚。
魏溪似也喜歡他這般口氣寵溺,吹了幾吹,很是乖巧地擡頭問:“好點沒?”
“我說了,原本就沒事。”
魏溪嘻嘻一笑:“一定是師兄這秘方奏效。”
可惜近年來,他再也沒機會得蘇晉之這樣吹上一吹了。
一來,魏溪年歲漸長,雙方都明白這是哄小孩兒的把戲,二來,他功夫日深,便是在山中遭遇猛禽,亦不能被輕易傷到。
他越來越能照顧自己,蘇晉之便越來越輕松。自然,不用再像以前那般事事周到,事事關照。
所以,魏溪巴不得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才好。
他恨不得自己永遠八歲,像剛入門時那樣,躺在床上,由師兄天天喂湯喂藥,穿衣蓋被。就算這樣一輩子,也沒有什麽不好。
然而這樣想,又顯然太過自私了。
他若是還要由人照顧,那師兄便會沒人照顧。他一人得享安樂,倒叫師兄當牛做馬,如此自私,簡直是畜生不如。
一念及此,魏溪又巴不得自己氣力再大些,武功再強些,能替師兄擔下所有粗活兒累活兒,不叫他受一點點勞累。若是可以,恨不得叫他連穿衣洗臉都不用動手,就像小時候他照顧自己那樣,太太平平地躺着就好了。
“是我這雙手太沒用,連個竹篩都端不穩。”
蘇晉之無奈地搖搖頭,看着自己酸軟無力的手掌,微微嘆氣。
旁邊的擱竹篩的木架被他方才一摔帶倒了一排,地上滿是混在一起的各色草藥,滿眼狼藉。
“無妨,我來撿!我撿得快!”
魏溪将他扶起,再飛快蹲下,手腳麻利地把地上藥材分門別類地挑進竹篩裏。然而他動作既快,血行亦迅速,幾個來回間,方才匆匆擦去的血跡便又自肩頭滲出。
他素來好動,身上的衣服破得比補得還快,本來多幾個窟窿也毫不稀奇。魏溪進門時故意一手攀着背簍背帶,如此遮掩傷勢,并不易被覺察。只是這一下幫着蘇晉之撿拾草藥,才一時疏忽。等到他發覺肩頭濕潤,血跡已洇濕了一小片,再擡頭看,蘇晉之的臉色都變了。
那張常年微笑的溫和面孔一下變寒,語聲也是嚴厲無比:“阿溪,你受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全面修文,師兄弟感情線改為雙向暗戀粗箭頭,前期主線基本不變,細節改動較大。主線情節進入鑄劍山莊之後會有較大變動。還在坑底的朋友們,非常感謝大家堅持,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