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湖
蘇晉之微微一怔。心中似有一股熱流湧起,然而淌過心尖,又是酸酸苦苦的,滋味難言。
“現在咱們是逃命,我無法負重。你又有傷,萬一傷口綿延,可能影響你今後行動。因小失大,值得嗎?”
他苦口婆心,說的還是一個道理。
這道理魏溪當然懂得,只是叫他棄了那些從小相伴長大的回憶,實在不舍。這些東西,每一樣每一件,都承載着他與師兄的回憶。不論看見哪一樣,都仿佛能想起當時師兄的微笑,他的低語……
“你若真心喜歡,師兄以後再送就是了。”
魏溪遲疑地擡頭。
蘇晉之又道:“再說,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麽?”
“……”
“只選一樣,把其餘都丢了吧。”
魏溪很艱難地抿了抿嘴:“好。”
他在一堆玩具中間挑來揀去,最後選中一把木劍,珍而重之地揣在懷裏。
其餘的東西也沒有随地扔,而是在地上刨了個坑,把它們都用樹葉包了,認真埋在土裏。
仿佛他沒有丢棄它們,而是一有空,便要回來取回它們的。蘇晉之知道他的性子,由得他去。這孩子從小就念舊,穿得再破再爛的衣裳,也從來舍不得扔,自己養的小雞死了,也要親手壘個墳堆,葬在後院。
這些年來給他撿回家的受傷小動物有不少,有許多救活的,就養着,救不活的,就埋了。藥廬的後院排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土包,不知情的人,還當是這家大夫醫術差勁,專門醫死小東西呢。
兩人如此這般一番耽擱,再啓程時,天色已經不早。
他們這下輕裝簡行,腳程比先前總算稍快一些,到得山下,天剛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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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一望,只有山徑西首還有燈光,這戶人家看來眼熟,魏溪記得,那是常來藥廬看痛痹的樵夫老陸頭家。
蘇魏二人心道夜路難行,須得尋瓦遮頭,于是上前叩門。老陸頭見到治病的大恩公蘇晉之,忙不疊将兩人迎了進去。二人推說采藥誤了時辰,這才逗留至此。老路頭也不疑有他,招呼來老伴兒就是熱菜熱飯地殷勤伺候。
他們跑了一天,正是餓得饑腸辘辘,得了老陸頭一家的熱情招待也沒有推辭。老陸頭直說承蒙二人多年照顧,無以為報,吩咐兒子去後院裏搬了一壇子陳釀,堅持要給二人敬酒。
魏溪頭一次背井離鄉,心中正感郁悶,接過酒杯,便要仰面灌下。從前他在藥廬中,也曾嘗過師兄親手釀的藥酒,這陳釀聞着酒香四溢,想來确是好物。
“等等。”蘇晉之卻忽的伸手攔他。
他這一攔,魏溪固然停了,桌子對面,正在夾菜的老陸兒子也停了。
蘇晉之淡淡一笑,從魏溪手上接過酒杯,道:“師弟近日有傷,酒氣活血,不利調養,我代他,請。”
說罷,他一飲而盡。
老陸兒子見他領情,哈哈笑着放下筷子,熱情地添杯換盞,又敬了他幾杯。
蘇晉之未有推拒,凡是敬酒,盡皆應下。
席間言談熱絡,老陸頭喝到面紅耳赤,他兒子也面色微醺。酒足飯飽之後,蘇晉之再起身,腳步已有些虛浮了。魏溪攙着他到新整理出來的廂房,只脫了鞋,二人就合衣上床。
吹了燈,魏溪憂心蘇晉之醉酒不适,一直也不敢阖眼,靜靜卧在他身邊,兩只大眼睛如閃閃明燈,死死盯住師兄的臉。
他心道師兄不是從不喝酒,怎的今天如此海量,喝醉了大睡,還不打呼嚕。
“是不是想問我為何喝酒?”
蘇晉之忽然開口,口齒清晰,絕無醉酒之态。
“咦,師兄你沒醉?”
“我說過,下了山,便與山上不同了。”
蘇晉之語調清醒,雙目已然睜開,在皎皎月色之中撐坐了起來。
“嗯,可是這老陸頭,不是常來咱們藥廬麽?他兒子,我也見過幾次的,都是熟人了。不然咱們這麽冒失地敲門,誰還會這樣好心招待呀?”
“你是不是覺得,他家的酒很醇?”
魏溪想了想,覺得沒喝到有點可惜,舔了舔嘴唇,問:“好喝嗎?”
蘇晉之不答,卻道:“那是武陵村的杏花酒。”
“杏花酒是什麽?”
“……是一家天下聞名的酒坊所釀的天下聞名的酒。”
傳說能飄香十裏,從十年前起,江湖中便多有少年豪傑争相一品。
對酒當歌,舉杯邀月,本是人生樂事。若有一知己共飲,更是天涯此時,再無遺憾。
魏溪卻心感大奇,也跟着坐起來:“師兄喝過?”
蘇晉之微微失神:“很久以前。”
“哦。”魏溪略略失落。
他還道師兄滴酒不沾,卻原來喝過這麽好的酒,但從來不說。
蘇晉之收回神色:“可惜這酒味道不對。”
“放壞了?”
“下藥了。”
魏溪一聲驚呼,他可沒有蘇晉之那樣沉着,當下伸手,上上下下地摸着師兄身子,急着探查他安危。
“無礙。那酒剛才他自己也喝了,若是劇毒,即便有解藥也頗為傷身,想來應該不是。我看,多半是軟骨散罷了。”說着,他自嘲似的笑了聲,“但我這身手,服不服用軟骨散,又有什麽區別呢?”
魏溪忿忿:“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或為名利,或為錢財,或為身家性命。要問苦衷,每個人都會有苦衷的。”
蘇晉之冷冷一笑。
“一定是謝家莊的人!是他們搜到了這裏,人手不夠,沒法留下來等咱們,于是留下壇酒,叫老陸頭見人來,就困住咱們!”魏溪握拳在腿上一捶,“好卑鄙!”
蘇晉之靜靜道:“謝家莊如此費心,想來是把丢東西的罪名,也安到了你的頭上。”
“是什麽東西這麽要緊?追殺一批老弱婦孺還不甘心,連路見不平的都要一網打盡?又不是挖了祖墳,何必這樣咄咄逼人,把人往死路上趕?”
蘇晉之聽他一言,倒是想起了些什麽:“興許,真是什麽祖傳的寶貝。”
魏溪聞言,也好奇起來:“怎麽說?”
蘇晉之的藥廬雖在深山,但他醫術高明,南來北往慕名而來的人不少。人多嘴雜,從他們口中,或多或少也聽說過謝蕭兩家的恩怨。
傳聞這兩家同出一脈,都是開國功臣蕭元晖蕭侯爺的後人,幾代之後,族中謝蕭二支生了嫌隙,故而分家,兩家各持一樣先祖傳下的寶物,均以此自命正統。
不知這次謝家莊被偷的,是不是就是這一樣寶物。而蕭家堡明明有一樣的東西,又為何如此貪心,要再去偷對方的寶貝。
魏溪聽了蘇晉之所說以上傳言,也分辨不清其中的頭緒。何況他就是知道了,這些外人的恩恩怨怨,也根本不在他的關心範圍。
眼下,他只着急師兄的身體,兩人自身的安排,當下扶了扶蘇晉之,問道:“師兄,我們現在就跑,還來得及麽?”
“來得及。”蘇晉之點頭一笑。
“我背你?”
“不用。”蘇晉之難得露出一抹惡作劇的得意,悄聲道,“你扶我慢行就好,剛才趁他不注意,我也在他飯碗裏下了些東西。這會兒他就是想追,也追不了咱們。”
這樣的神色魏溪以往甚少看到,當下好奇:“師兄你加了什麽?”
“巴豆粉。”
“哦……你好狠。”
巴豆不是毒,只是一味瀉藥。老陸兒子用心不良,然而畢竟也沒傷他們性命。如此小懲大誡,也算是一點教訓。
“以牙還牙。”蘇晉之淡道。
“果然還是師兄想得周到。”魏溪嘻嘻一笑。
“這些惡毒的小把戲,也就是你會誇周到。”蘇晉之在魏溪手背上拍了拍,“事不宜遲,這裏向西一裏有汪泉水,待我灌些清水入肚,軟骨散就能解開。”
魏溪點頭,扶着蘇晉之坐好,親自為他穿好鞋襪。二人攙扶而行,不多時來到西邊泉下。
又是魏溪親自掬水,親自喂他。蘇晉之看看月光下少年人的臉龐,心中頗有感慨,但這次并未推拒,就着他手,将水喝幹了。
夜色朗朗,月明星稀,群山的輪廓被勾勒出一道深沉的影子。蘇晉之感覺四肢酸軟稍解,擡頭看天,仿佛在凝視那亘古不變的月色,亦像在遙遠遠隔重山的家園。
“師兄,你舍不得嗎?”魏溪看他神色,不禁問道。
蘇晉之搖搖頭。
“下山真的有這麽可怕?”
蘇晉之依然搖搖頭,擡起手,撥了撥他的額發。
那張臉幹淨得纖塵不染,眼中落滿星光,仿佛對什麽都好奇,也對什麽都不怕。少年人總是這樣,困在山上久了,便想下山歷練,而在山下吃了苦,又想躲回山上避險。
總是喜歡行自己不知道的路,見沒見過的人,喝沒喝過的酒,打沒打過的架。
仿佛天地之大,處處是家,生而有盡,志遠無涯。
在與魏溪差不多年歲時,蘇晉之也有過如斯眼光,因而他明白,山下的世界,是何其誘惑,難以阻擋。
而今的他,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太平平,就是一世。
這句話他常常放在口邊,但今日想來,卻不幸,要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師兄,江湖,到底是怎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