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緬懷

寫到天黑,和聲都快弄好了,主旋律還不知道在哪裏,不過我不着急,這兩年我寫rhythm se的風格都快僵化,這首歌算個例外,寫好了寄給樂子佼算了,算是遲到的禮物,謝謝他當年對我高看一眼,幾千萬制作的電影,問二十歲的練習生邀歌,也算有膽有識。

我給紀容輔的那首歌像被白毓吃了,詞現在還沒到,反而是尹奚上次提到過一次,應該是葉桑青在通風報信。

晚上開車去B臺補錄最後一期的節目,B臺的時間劃分向來奇葩,從現在就算冬季檔了,是留給僅有的幾個收視率不錯的節目的,播一個冬季,然後選出最好的幾期在春節檔反複播,別的臺是暑假檔寒假檔,只有B臺過年時的收視率最高,其餘時間完全沒人看。

錄了三個小時,不知道誰通知了副臺,直接堵在錄影棚門口,要請我吃晚飯。

B臺官僚作風向來顯著,這兩年宣傳風向以正氣為榮,很多年輕明星想沾光,來B臺鍍鍍金,搏個人美三觀正根正苗紅的好形象,結果被各種大小領導灌得七葷八素,不知道被睡了多少個。

我态度向來消極,以前節目半死不活的時候就不上酒桌,現在紅了更不會,王副臺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以前看我不用正眼,現在好些了,但還端着架子,又想跟我談簽約的事,又不願意顯出上趕着的樣子,讓旁邊的實習生跟我說話,王副臺在旁邊一臉威嚴,主要起一個威懾我的作用。

我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們這次新加了籌碼,決定大發慈悲讓我去參加臺內一檔比賽式的音樂節目,選手都是回鍋肉,整個節目都透着一股尴尬氣。實習生畢竟年輕,知道我現在在網上有多紅,不敢用施舍語氣說話,還算禮貌,王副臺聽着聽着表情就不太高興了。

欺行霸市向來是B臺傳統,去年春節還想迎合年輕人,請了一堆網絡紅人,大年初二讓人家飛到北京,一分錢不發不說,機票都不給報銷,就差在臉上寫上“讓你們來這是便宜了你們,別給臉不要臉”。

我真是想笑,本來還想看會兒猴戲的,想到紀容輔可能快回家了,只好推辭了:“不好意思,我回家還有點事,下次再聚吧,副臺再見。”

這圈子裏就是這規矩,紅的時候別人上趕着,過氣的時候你倒貼別人還不要,明星這種東西,本來就溢價高,價格遠高于價值,波動也大,今天也許一場通告幾十萬,過幾個月估計就得跑十八線城市就給年會唱歌了。B臺從領導層到小工全是心比天高,對越紅的人越要端架子,他們不懂行情,我也沒義務教他們,再說我現在想專心躲起來做音樂,這節目我本來就不想要了。可惜剛好趕上紅了,估計他們要覺得我耍大牌。

開車往家裏趕,本來心情是好的,因為很快X聯盟也錄完了,以後大片時間寫歌,再也不用到處飛了。我每次開車回家,總有一種小時候藏了一顆糖在書包裏的感覺,像整個世界都亮了,做作業都比平時開心,因為知道還有一顆糖在等着自己。

紀容輔于我,就是那顆糖。

可惜今天注定很忙,車還沒到家,電話再次響起來。外面華燈初上,一時找不到停車位,我看了一眼手機,又是陌生號碼,只能認命地把車靠邊停了。

前有倪菁在酒吧為裴東宇連唱三晚,後有我等簡柯電話連挨兩張罰單。

這次電話接起來,男聲“喂”了一聲,我直接拉上了手剎。

是簡柯。

大家都是聰明人,那杯辣椒水,緊接着我退賽,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所以反而不好提起話頭,不過簡柯畢竟是前輩,功力深厚,先自報家門:“林睢嗎?我是簡柯。”

“簡導好。”

“你現在在北京嗎?”

“在的。”

“我現在在跟朋友吃飯,大概吃到九點,在王府井這邊,你有時間出來見個面嗎?”

我克制住了作死的念頭,老老實實答:“有。”

“那好,九點聯系你。”

又是一場鴻門宴。

簡柯語氣太平靜,倒像是來北京辦事順便解決自家節目裏耍大牌退賽的藝人,跟我是誰沒有一分錢關系。這氣氛太像當初他教育我“行有行規”的時候。但是他願意親自打電話給我,多少還算有點希望。

我在路邊停了一會兒,拿出手機,從A翻到Z,最後還是投降,打給紀容輔。

紀容輔接起電話,說了句“等等,”大概是跟周瑾他們說的,然後溫聲問我:“怎麽了?”

他簡直看透我,我這種人,有手機相當于沒有,平時晚回去最多發個信息,會打電話給他,一般是有事發生。

我不想告訴他我正因為要赴簡柯的鴻門宴而心情忐忑,因為說出來太丢臉。但是不告訴他就沒法得到對症下藥的安慰,意志力簡直備受煎熬。

我大概掙紮了一秒,然後選擇跟他說實話。

“簡柯聯系我了,我九點要去王府井那邊見他。”

“那個你想讓他叫你爸爸的簡柯?”紀容輔記性向來好到可怕,随口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我輕易不敢惹他。

“是的。”我幹脆實話實話:“我現在不敢去,當然我最後還是會去的。”

說白了就是想聽紀容輔安慰我一下而已。

紀容輔笑起來:“為什麽不敢去呢?”

“因為我還沒寫出讓他叫我爸爸的歌。”

早知道中午就不練吉他了,說不定能把送盧逸岚那首歌的旋律寫出來,不過這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要是白毓把我給紀容輔那首寄回來就好了,真不知道我這幾年怎麽過的,竟然沒攢下一首驚豔的好歌。

紀容輔那邊響起腳步聲,大概是換了個地方,搞不好是正在開會接的電話。

“你可以給他唱《街燈》,”他笑着開玩笑:“我不介意的。”

紀容輔看起來溫潤如玉,其實霸道得很,《街燈》我寫了六七年,就給他唱過一次而已,現在就屬于他了,不準随便給別人唱,等白毓正在填的那首歌寄回來,估計也成他的了。

“沒用的,他早聽過《街燈》了。”

以簡柯的聽歌量,葉蓁又是SV臺的小天後,他不可能沒聽過這首歌。假面歌手是他的節目,他如果知道退賽的事,也知道哪些歌是我唱的。

但是他這些歌都聽過了,仍然沒有看中我。

這種不管怎麽努力都沒法打動一個人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紀容輔大概從來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但還是溫和地開解我:“也許他和你類型不同,這種事沒有對錯。自然有會被你打動的人。”

“比如誰?”

“比如我。”

“你不算,”我忍不住作死:“你已經被我搞到手了。”

紀容輔笑起來,我知道晚上我又要倒黴了。

但我除了這樣沒法往下接,我知道紀容輔的意思。現在娛樂業是最賺錢的,一本萬利,紀容輔應該也有涉獵,不然當初尹奚也不會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裏。雖然現在跟尹奚的事黃了,但他遲早會開娛樂公司的,不說別的,至少洗錢方便。

但我還不至于去當第二個周律。

這圈子裏有些東西,是只要有個聶源那樣的人就能給的,有些東西,聶源給不了,紀容輔給不了,只能我自己給自己。

這其中就包括簡柯的尊重。

我不應該準時九點到的,因為看到王副臺和簡柯一起從飯店出來實在尴尬。

簡柯的活動範圍好像一直在長江以南,難得看見這麽穿得嚴實的樣子。我們其實壓根不熟,甚至沒有真正面對面地講過一句話,所以這場面才特別尴尬。

王副臺倒是能忍辱負重,我到的時候他正跟簡柯往外走,看見我,還怔了一下,然後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小林晚上是真的有事。”

我就打哈哈,反正最後一期錄完了,接下來大家一拍兩散,随便他怎麽擠兌我都行。

簡柯就這點好,壓根問都不問是怎麽回事,當然也可能是跟我沒交情所以不适合問,直接問我:“Iridium去嗎?”

“可以。”反正我已經跟紀容輔報備了。

“各開各的車吧。”

單身二十年就是好,簡柯夜生活如此豐富,我都不記得我上次來酒吧是什麽時候了,好歹也是混搖滾圈的,說出去真的沒人信。

我們在角落裏撿了個桌子坐着,這酒吧我有印象,以前他們的爵士樂隊不錯,我們聊天的時候是個女歌手在唱,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唱Billie holiday,真是無知者無畏。

簡柯一看就是常來夜場的,點酒的手法熟練得很,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還挺讓我驚訝的。他大概壓根不考慮下半輩子還唱不唱歌的事,喝烈酒,我深知自己酒量,老老實實點一杯礦泉水。

實在不知道從何談起,簡柯已經在往吧臺看,我不想拖到淩晨回家,只能找話說:“簡導來北京有事?”

“有個朋友,新開個公司,想叫我一起合作,我過來看看而已。”

這就是典型的“說了一堆但是細聽下來一點信息量都沒有”的廢話,簡柯在SV臺耗了快二十年,畢生才華至少有一半用在這種人際交往的內耗中,而且并沒有人覺得可惜,因為他現在也算是功成名就。

“簡導找我出來有事?”我可不想當第二個簡柯,寧願早點回家去跟紀容輔玩。

“蒙面歌手節目組告訴我你要退賽。我覺得奇怪,叫你出來問問而已。”

“簡導準備去朋友的公司?”

“不太想去。”簡柯開始喝龍舌蘭。

“那是特地跑北京來問我?”

簡柯擡起眼睛看我一眼:“算是。”

真是爽快。

“我覺得自己贏了也沒意思,就退了。”

“蒙面歌手的冠軍有一張專輯可以出,怎麽會沒意思?”

“簡導覺得我可以當冠軍?”

“如果你決賽唱醉夢書,當然可以。”簡柯竟然說我好話:“不是誰都可以當黃骐關門弟子。”

黃骐就是那個差點要替我出專輯的老前輩,也是樂壇泰鬥了,付雍一句話就吓跑,可見這世上确實是一等官二等商,三等才是伶人戲子。

“簡導既然覺得我能贏,還請我喝辣椒水?”

我就喜歡這樣明刀明槍,挺好,不用糾結,大家攤開說,不行就一拍兩散,也算了卻我心結。

簡柯笑起來。

“怪不得都說你氣量小,一杯辣椒水就退賽?看來你在乎自己面子多過冠軍專輯。”

“要是我真喝了呢?”我心頭火起:“簡導何以自處?”

“我有什麽難自處的?要是你真喝了,不過證明你是個不珍惜自己天賦的蠢材,我也不用覺得可惜。”簡柯喝着酒:“你大可以把這當成我對你的一個考驗。抱歉,年紀大了,不敢輕易信人,沒有精力浪費。”

我被他氣笑了。

“看來簡導對音樂見解跟我有差異,選歌手不看天賦實力,看能不能喝辣椒水。”

“我說了,看中你天賦實力才試你,要是你一心往娛樂圈裏鑽,寧願壞嗓子,剛好替我省下時間。”

“要是我今天不來呢?”我反問他:“要是我厭惡這考驗,幹脆退賽消失呢?”

“那不過說明你心智不成熟,在這圈子裏混,堅持與妥協缺一不可。”簡柯審視地看我:“恕我直言,你的性格才是阻礙你成功的原因。要是你六年前不負氣從華天出走,現在也輪不到我來考驗你。”

我站了起來,直接叫服務生來結賬。

簡柯繼續喝酒,看我拿出卡來,才慢悠悠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勇敢的人為了信仰而高貴地死去,而更勇敢的人為了信仰而卑賤地活着。你進入這圈子,一無所有,這圈子的資源都在別人手上,你想要做成點什麽,就必須按我們的規則來,你這樣動辄拔腿就走,是對你自己的夢想不負責。我倒無所謂,不過白飛一趟而已,我有的是時間。”

我刷了卡,告訴他:“你說得很好,但是你告訴我,如果我習慣卑賤地活着,以後還怎麽寫站着的歌?”

底線從來不是一點點失去的,如果我今天學會在這件事上妥協,明天也許就學會在寫歌上妥協了。我要是乖乖按簡柯的路走,以後也許再也寫不出《狂》這樣的歌了。

“你能不能站着寫歌,取決于你的心性有多堅定,跟你怎麽活沒關系。照你這麽說,就不該有卧薪嘗膽的故事了。要是偶爾做點違心的事就會影響心性,那你何必想打動我?”他看着我眼睛:“我可是在SV臺待了十多年,按你的邏輯,早該堕落了。”

簡柯手下的節目呈現非常嚴重的兩極分化,既有X聯盟這種純粹請當紅明星來過家家的紅遍半邊天的垃圾綜藝,又有蒙面歌手這種無人問津的純音樂節目,七個歌手全部戴着面具,五百個觀衆現場投票,誰好投誰。每次他搞出一檔無人問津的音樂節目,占了SV臺黃金檔很快被撤下去之後,他很快就能搞出一檔新的當紅節目,重拾管理層信任。

他是粵劇世家,兼顧音樂和戲劇性,雅俗共賞,他有抓住觀衆焦點的天賦,單做娛樂節目也能功成名就,但就是對音樂念念不忘。

但他十多年沒有捧過新人,也沒做過專輯,幾乎讓人忘記他還能做出醉夢書這種歌。

我幾乎要被他說服,況且我如今二十六歲,早已學會自省。

但我還要嘴硬:“一樣是受人轄制,我為什麽要選你,不選另一個被我打動的人。”

其實我永遠不可能選紀容輔,音樂上我已失望過很多次,不在乎多一次,我只是不敢拿他來冒險,就像真正的摯友從來不敢合夥做生意。

簡柯笑起來。

“相信我四十六年人生經驗,”他坦然看着我:“不要選那個讓你進了X聯盟的人,他比我更不懂你。況且這圈子裏真感情少,經不起你糟蹋。”

看來他也不知道讓我進X聯盟的人是誰,純粹聽到上面命令,紀容輔的身份能威懾住八卦雜志,但是吓不住小道消息,簡柯這種人脈,肯定知道我跟紀容輔的事,所以猜讓我進X聯盟的人是紀容輔。

但他這話多少讓我卸去敵意。

我已經算慘了,一路遇到的制作人都一個個棄我而去,不知道簡柯是遇到了怎樣的奇葩藝人,才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對我了解顯然頗深,連尹奚的事都清楚,但是一直按兵不動。一直在暗中看着我費盡心機想打動他,真是變态。

“你至少讓我知道你底線在哪。”我已經服軟:“我明白告訴你我底線,我不要外人插手我的音樂,市場歸你,作品原型歸我,成品一起制作,你可以提意見,你很容易就能說服我,畢竟《醉夢書》是我心中神作,但是我不希望你拿身份來壓我。”

“你真想知道?”

他透過邊框眼鏡看我,他的鏡片是平的,戴眼鏡很可能不是為了凹造型,沒有人十多年凹同一個造型,他是為了藏匿眼神,沒安全感的人都這樣。像戴面具,眼鏡摘下來之後,整個人可能判若兩人。我以前也這樣玩,戴眼鏡去喝酒,當做堕落的人不是自己,摘了眼鏡上臺唱搖滾,說服自己那個醉成一灘爛泥的是別人。

“你說,”我盡力博取他信任:“我沒你想的那麽暴躁,買賣不成仁義在。”

他說我心氣高,然而我心氣高又何至于在這和他打太極,還偷偷去參加他的節目,真正心氣高的人都窮到快餓死了。黃山樂隊解散之後,我師父張骁瘋了,他們的主唱秦複現在在做新音樂,一年到頭不見人,七八年分文未進,三棟房子賣了兩棟。

但我終究成不了仙,我唱歌,就是要人聽,就是要影響千千萬萬的人,就是要無數的人十年二十年後聽到這首歌,心中悵惘,落下淚來,想起自己當初聽這首歌的年月。我沒有那種寫出來就完了的想法,我要對自己的每一首歌負責。

算野心也好,算報複算庸俗都好,這就是我的夢想。

但簡柯不信我會為了這夢想折腰。

“真說?”他仍然盯着我的臉,我不知道他想從這張臉上看到什麽?總不可能是畏懼。

“真說。”

“我的底線,是你至少要簽約我跟我朋友的新公司,這個公司有業內最好的經紀人,最好的資源,我進去之後,也會有最好的音樂團隊。你不進這個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你把你那點虛無的自尊心看得比你的夢想重。”

“哦,我為什麽會不進這個公司?”

“這就是我今天跟你說這麽多話的原因。”簡柯看着我的臉,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這個公司的總經理,叫尹奚。”

我直接把酒潑在了他臉上。

簡柯并沒有發怒,他仍然坐着,只是平靜地抹去了臉上的酒水,甚至聞了聞。他看着我的目光很詭異,像厭惡,又像緬懷,他就這樣神色複雜地看着我,直到我拂袖而去,仍然沒有收回目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