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琉璃猼訑肺

便是沒想到會從蘇青崖口中聽見北林神君四字,原本放松自己靠在蘇青崖肩膀上的陸野,身體瞬間緊繃起來,變得十分僵硬。

“您也別想着編什麽謊話騙我,我有的是證據。”蘇青崖說着,輕輕将下巴擱在陸野肩頭,甚至還親昵地用臉蹭了蹭陸野。

“想好了再說哦,我的上神大人,友情提示一下,這可是您為數不多的表現機會,您可得抓住喽。”

陸野的神經在蘇青崖說話間緩緩放松下來,他摟着蘇青崖的手緊了緊,聲音放得極低沉:“……你,都知道了?”

“那可不,某些人自诩修為本領天下第一,結果還不是要靠我們這樣沒修為的人救命。”

想起這幾日的經歷,蘇青崖狠狠地“啧”了一聲擡頭,從陸野的肩膀上挪開了腦袋,擡起食指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地劃弄了兩下:“羞羞臉——”

小老板的動作太萌,惹得陸野口幹舌燥,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看他還敢笑,蘇青崖則是不滿地敲了敲床沿,故意板起臉孔:“幹什麽、幹什麽?嚴肅點兒!這兒交單你的反動問題呢!笑什麽笑!”

陸野連忙收了笑容、正襟危坐。

蘇青崖雙手環胸,趾高氣揚地問:“行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上神大人還是從頭到尾老老實實交代吧——”

實不知道要如何交代的陸野,忍笑着賣了個慫,他悄悄伸出手去拽着蘇青崖的衣袖,故意小心翼翼地扯了兩下:“老板,我這兒傷剛剛好呢?”

皺了皺眉,蘇青崖還沒發話,就叫陸野拉着整個人圈入了懷中,陸野摟着他兩人一起躺倒在了床上。在蘇青崖發怒前,陸野開口道:“事情都太久遠,我也不知要……從何說起。”

“倒不如,你問,我答。”

陸野舒展開手臂,整個人十分惬意地将大床占據了三分之二,放任蘇青崖躺在了他的手臂上,他伸出另一只手臂枕在腦後,放松地長舒一口氣:“受傷困頓,還要勞煩老板您——陪我躺躺。”

靠在陸野寬厚的肩膀上,蘇青崖呆了片刻,想起這幾日來泡在藥泉中自己什麽沒摸過、什麽沒看過,臉上微微有些燙。清咳一聲後,蘇青崖問:“元靈君是誰?”

“我師父,”陸野漫不經心地回答:“一個可愛又古板的老頭,可惜了——若非是九煞魔君現世,他根本不需要同那老怪物同歸于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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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崖:“……”

感受到蘇青崖的沉默,陸野嘴角微微挑了挑:“我們師徒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是他的關門弟子。拜師的時候老頭已經有九千多歲,什麽事兒沒見過、什麽沒經歷過。和九煞魔君同歸于盡,是他自己的選擇。”

“你就……不難受?”

“難受自然是難受的,”陸野的聲音有些低啞,但他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容:“可當時那種情況,我就算再怎麽難受,也只能聽從師命。他一個真仙,夥同我那些師兄們,用了多少陣法将我困住,就為了讓我留下來——”

陸野頓了頓,輕笑一聲:“重建他們守護的這片世界。”

“我當時不過是大乘修為,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沖破師父和師兄們的桎梏,躺在山洞中失去知覺,再醒來,天地太平,蒼茫大地上,只有我孤身一人。”

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陸野嘴角的笑容加深了幾分,只是那笑看着痞氣,卻顯得他尤為落寞。天地蒼蒼,歸為上神,卻再無能稱為“家”的容身之處。

“那……你又是為何要創建魔教呢?”許是話題太沉重,蘇青崖皺眉換了一個問題。

“自然是覺得太無聊啊?”陸野理所當然地回答:“你也說萬行舟是個冰山臉了,他有多無聊你應當是知道的,成日裏只會在我的耳邊聒噪什麽道法、禮義廉恥,簡直比我師父還要煩人。”

“看他沒事兒做,所以——為師的,自然要給他找點事情做。”

蘇青崖翻了個白眼:怪不得青龍會說上神北林的缺德事兒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盡——哪有這樣當師父的?!

“那你為何要尋找魔氣?”

“又是為何要成為魔君,挑起正邪兩道的紛争,然後又引得自己的徒弟們對你展開了攻擊,若你當真只是想要給霜嚴宗主找點事情做,你大可以——在他們圍攻你的時候,露出真容、現出真身。”

蘇青崖眉頭緊鎖,眼睛盯着陸野緩緩地問道:

“你、又是為何要被他們打落下飛天徑,坐騎都正好落入我的鍋裏?”

陸野舔了一下嘴唇,忽然有些說不上話來。

“你根本不是耍他們玩,你這根本就是一個苦肉計。”蘇青崖坐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陸野,他表情嚴肅,一點兒沒有了剛才“審問”陸野時候的揶揄。

陸野眨了眨眼睛,看着蘇青崖,看着這個身披着滿室燈火的小老板蘇青崖。他的眼睛大而漂亮,小小的面龐上雖然半分擔憂也無,卻看了讓人心軟得不行。

他原本想要在更好的時機,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心,可是小老板直白又坦誠,快刀斬亂麻,劈開了他內心糾糾纏纏的那些荊棘——他本不想拖着小老板墜入這灘爛泥,但蘇青崖如此聰明,怎會看不穿他的心。

嘆了一口氣,陸野不再隐瞞:“一年前,地底沉睡的九煞魔氣震動,之後封印松動、魔氣外洩。魔氣無蹤無形,難以抓捕。無法,我只好想了這個引蛇出洞的本辦法。”

“我先成為魔君,建立魔焰宮,然後為正道誅殺。九煞魔君勝負心極重,絕不會眼睜睜看着魔道陷入式微。何況他對錦州大陸的修士們懷有仇恨。魔氣彙聚,必定會重回魔道,帶領魔焰宮衆人卷土重來。”

“适時,仙道便可想辦法對付他。”

“怎麽對付?”蘇青崖打斷陸野的敘述:“你師父和你師兄那麽牛掰的人,最後不都是選擇了同歸于盡這麽一個本辦法嗎?”

陸野一噎,難得苦笑了一下。

九煞魔君強大,縱然是師父元靈君那樣的人,最終還是以身殉道。他在元靈君的衆多弟子中,算最不成器的那個。師父師兄們都沒有辦法,實際上——陸野一早心裏的打算,也便是同樣的辦法。

這是他們身為神明的責任,自然,也是他作為錦州大陸創造者不能逃避的使命。

見他不說話,蘇青崖便知道自己猜着了,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倒有殉道精神。”

扭過頭看了蘇青崖一眼,陸野的苦笑散了,他也坐起身來,調笑地看着蘇青崖:“怎麽?小老板您這是擔心我死了以後,沒人給你當免費勞動力了?”

“呿——”瞧着他那臭屁樣兒,蘇青崖忍不住啐了一口,嘴硬道:“放心,你死了我一定找個年輕力壯、身體強健,不随随便便對我耍流氓的。”

陸野聞言哈哈大小,蘇青崖則有些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然後一掀被子将他和陸野兩個人蓋住,還兇狠地對陸野說了一句:“睡覺!”

瞧着被子裏鼓囊囊卻把自己整個人蜷縮住的一團,陸野眼中閃過他自己的不知道的溫柔。他忍着過去将人緊緊揉入懷中的沖動,裝作渾不在意地躺平:“我要殉道,也不是現在。”

“魔氣四散,九煞魔君還未現世,我還能打長長久久的工,老板你也不用擔心。”

“呵——”蘇青崖的聲音悶悶地從被子中傳出來:“你還是先還上了我這幾日的損失再說。”

陸野大笑,而後他吹滅了房中已經所剩無幾的蠟燭。一片黑暗之中,陸野的呼吸勻稱而綿長,等了半晌,陸野忽然開口問:“老板,你——睡着了麽?”

安靜的屋內,只能聽見清樂藥王谷外面簌簌的風聲。

陸野輕笑一聲,慢騰騰地湊到那一團旁邊,小聲地喃喃道:“青崖這是關心我,我知道。”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帶着滿臉笑容翻身睡覺。而在一團黑暗中的蘇青崖,緊鎖着眉頭,不耐煩地數着越來越快的心跳,煩躁地狠狠閉上了眼睛。

次日,蘇青崖和陸野便起身同楊玉寰、蕭九臣作別。

楊玉寰與陸野一見如故、稱兄道弟好不快活,而臨走的時候,楊玉寰則悄悄地把蘇青崖帶走,送給了蘇青崖一堆小藥瓶,白色的膽瓶上貼着“酥香軟骨玫瑰露”字樣,一看就十分下流而不懷好意。

面色平靜地将小瓶子裝入納戒,蘇青崖招呼青龍來送他們回清溪谷——同楊玉寰這個女裝大佬認真,你就輸了。

青龍愉快地帶着陸野和蘇青崖回去,一路上将蘇青崖在梁關城的“豐功偉績”說與陸野聽,聽得陸野撫掌大笑,直直稱贊蘇青崖本領高強,用美食就将那城主收服得妥妥帖帖。

而蘇青崖坐在他懷裏,想起黑暗料理和“辟谷”一節,眼睛微微一眯,想到了原來自己在修真界打開美食銷路——最大的障礙不是修士辟谷,而是逼仙道大能們創造了“辟谷”這個理念的元兇陸野。

磨了磨牙,蘇青崖心中記仇的小人,暗暗給陸野記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降落在清溪谷外、玉水邊,青龍化成龍形與他們作別後就潛入了映海。而蘇青崖和陸野正準備從水底隧道回去,卻在玉水的入口處,見到了一只淺白色的九尾四耳山羊。

九尾山羊的頭頂上沒有眼睛,身上背部卻有雙目。

它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斷氣,看見蘇青崖和陸野過來,它掙紮着發出最後的一聲凄鳴後,就徹底地跪趴在玉水中死去。

它的身上沒有什麽致命傷口,可是等蘇青崖走近後,才發現這只九尾羊的死因之奇惡毒:它身後羊鞭的位置處,被人生生割下,切口潰爛、鮮血順着羊尾和羊股流出,只因這九尾羊的血色淺白幾近透明,他們一開始才沒看出。

什麽人,竟然生閹公羊?

蘇青崖臉上的表情十分不虞,陸野卻也沒有好到哪裏去:“猼訑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它們……應當在澹熔島附近有自己的一片領地,怎麽會——不遠萬裏穿過整個錦州大陸來此,還死狀如此……狼狽?”

猼訑是澹熔島附近基山上的一種靈獸,四耳九尾、形狀如羊。雙目在背而動作靈巧,多做鎮墓靈獸,或為魔道坐騎。猼訑并不兇悍,但卻群居在一起,很少有落單的猼訑。

這頭猼訑慘死在這裏,着實有些詭異。

陸野剛想要說出自己的疑慮,卻看見蘇青崖已經利落地将猼訑拖入自己的納戒中,眼中閃過微光,似乎在盤算着什麽。陸野讷讷:“這……也可以吃?”

“當然可以,”蘇青崖沖他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意味深長:“平日若想找這被閹割過的公羊還難,今日既然碰上了,我倒想到了一道不錯的菜品。”

陸野看着蘇青崖,不知為何這小老板臉上此刻的笑,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回到清溪谷中,童小梁興奮地将陸野拖到一邊問東問西,而蘇青崖則挂着滿臉意味深長的笑容,卷起袖子開始制菜,他将那猼訑剖開來,掏出內髒後,又取出一壇子沙棠剁碎成泥。

然後蘇青崖用生姜汁擦過了猼訑的肺,将裏面洗幹淨後,就灌入了從清樂藥王谷中帶出來的蜂蜜、薄荷葉汁、乳酪、碧瑤酒和酥肉、沙棠泥,而後他倒入了小半碗香油就将那猼訑肺給紮緊,放入了青銅冰鑒之中。

半刻過後,童小梁笑嘻嘻地湊過來:“老板,我可想你了!”

“去,”蘇青崖拐了小孩一肘子:“我看你根本不想我,你想的是你陸大哥。”

“老板——”童小梁撒嬌,“你們我都很想的!你在做什麽好吃的?聞起來好甜好香哦——”

“這個是專門給你陸大哥吃的,”蘇青崖一本正經地扯謊,他嚴肅地看着童小梁:“他才受了傷,需要好、好、調養。”

童小梁似懂非懂地看着那青銅冰鑒裏面的東西,又等了半刻之後,蘇青崖叫童小梁去喚陸野,三人圍着桌子坐下,蘇青崖才将那猼訑肺從青銅冰鑒中拿出來。

冰鎮過後,整個血淋淋的羊肺,就變成的淡淡的粉紅色,而且由于蘇青崖的故意為之,那羊肺在白玉的磁盤中,被擺放成了一個巨大的愛心。

冰晶透亮,粉紅色的羊肺裏可以透出裏面晶瑩的蜂蜜和沙棠泥。看上去如同琉璃一般,蘇青崖也正好在此刻開口道:“此物喚名‘琉璃肺’,是我——專門給你制的。”

他看着陸野含情脈脈,陸野卻道這小老板眼底充滿了揶揄。

偏偏童小梁還滿臉羨慕地贊嘆道:“真好看,哎呀陸大哥,老板對你真好!”

無奈之下,陸野只能硬着頭皮用小刀切了一塊下來吃,入口的時候,那羊肺濃烈的膻味,還有通過冰鎮之後那爽口刺激的冰鎮感覺,配合着生姜的猛辣,一瞬間、讓從來享樂為上的上神北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做:五味雜陳。

偏偏使壞的蘇青崖,還笑眯眯地問他:“好吃麽?”

若說上次糖酪澆沙棠是無意識的失敗,這道琉璃猼訑肺,就是蘇青崖故意要整人了。陸野勉強控制住了臉上糾結的表情,他張嘴顫了顫,點點頭道:“……好吃。”

“是麽?”蘇青崖十分殷勤:“好吃就多吃些。”

陸野:“……”

“我也要吃!”童小梁開口,也不等蘇青崖、陸野同意,就自己用手揪了一小塊,放入嘴中沒有半刻,小家夥就苦着臉哇地一聲吐出來:“天哪——陸大哥你、你的味覺難道失靈了?!!”

“膻味兒這麽大,又這麽冰、又這麽辣,你、你竟然說好吃?”童小梁咋咋呼呼,看見了陸野苦笑的表情,才後知後覺地轉過頭去:“老板——”

蘇青崖哼笑,慢騰騰地将這道琉璃肺收起來。

“老板——”童小梁立刻義憤填膺:“你自己說陸大哥身體才好,怎麽、怎麽你就要欺負他呢?”

“這就叫欺負啊?”蘇青崖收拾好了東西,嘴角挂上了一個痞氣的笑容:“我這是為了提醒你的陸大哥,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之前做過什麽缺德事兒、自己可要好好牢記。”

“比方說,辟谷什麽的。”

“再說你問他,”蘇青崖回身看着陸野,趾高氣揚:“我這叫欺負你了嗎?”

陸野潛意識氣管炎,連忙附和讨好地搖頭:“不叫、不叫。”

“就是嘛——”蘇青崖滿意地壞笑,忽然趁陸野不防備,揪着陸野的衣領就将人的腦袋帶過來,然後他閉上眼睛湊過去親親地啄了陸野的鼻尖一下,然後他順手撩了一把陸野的下巴。

童小梁瞬間呆若木雞。

而蘇青崖則笑着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這才叫欺負傻小子,你現在知道了嗎?”

鼻尖上軟糯的觸感,被風一吹就清清涼涼,陸野笑着,低下頭去摸了摸鼻子:這是小老板給他蓋的第二個戳兒,距離他撩到小老板,還有——任重道遠的九百九十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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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重道遠吶~我的陸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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