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修)

秋冬的雨淅淅瀝瀝,時光一如往常生活在重複着卻不單調。

兆青剛脫離助教成為實習教師,每天都很忙。好在上下班準時,康納太太的身體每況愈下,最近他也是能在家就在家。

學院也理解兆青需看護病人的實際情況,将他的課挪到上午許他下午在家辦公,給了他很多空間。

對于長輩來說,越是最後的時光她們越希望看到子女可以自食其力堅強生活的模樣,為此兆青異常努力的表現着。

康納太太未入院時他就在客廳裏看教案,那樣能陪着織毛衣的康納太太。他們都在壓縮在一起的時間,希望每一刻都充實而飽滿。

時刻的陪伴和妥帖的照顧仍舊緩解不了康納太太越來越灰白的臉色。

生命正在走向破敗,兆青也無可奈何,他想再次說服康納太太去試試手術,卻早早被康納太太的實際行動堵在了口中。

康納太太平靜的向兆青交代後事,告知兆青她已決定和康納先生合葬無需選擇再墓地,她訂下了她葬禮用的花兒,舉行葬禮的教堂和康納先生一樣選擇奈雯修女所在的教堂。

康納太太一一說明,軟言輕語卻給兆青逼下淚來。

這無私的愛壓在兆青的身上,人非草木。兆青不是真正十幾歲年輕的年紀卻無法忽略二十多年相依作伴的感情,心裏酸軟疼麻。

兆青總覺得自己沒有好好報答過康納夫婦,康納太太只是抱着兆青的頭告訴他:世事無常卻都有歸途。

康納太太也舍不得兆青,可她更想念自己先行一步的丈夫。死亡不是歸途,留戀的也不是人生。

他們都在做着一個準備,準備即将到來的死別。

做了很多準備來時仍猝不及防,那天兆青正在上課,其他辦公室的教員匆匆而來在旁邊敲門打斷了他對某項法條的講解。一般沒有急事很少有人會打斷課堂上的進程,他心裏咯噔一聲。

威廉快步走過來,站在講臺邊上說:“青,你後面的課我來上,你先回家一趟。”

兆青讀博士的時候就開始在這個學校做助教,博士畢業成了實習老師。學生大多和他年歲相仿、對他的事情都算知曉,他急忙颔首道歉跑出教室,後面的事兒自有威廉會幫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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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青跑回了辦公室,拿起手機看到是醫院護士站的未接來電。

康納太太常年在這裏檢查身體,所有電話號碼兆青都存過,撥通間他就已經腳步匆匆的跑出了教學樓。

跑出去才發現又下了雨,雨滴打在身上很涼,可兆青沒有心情回去拿雨傘和外套,穿着一件襯衣外面套着一件康納太太織的羊毛坎肩。

小雨細密車不好叫兆青急的團團轉,醫院距離他所在的學校有很長一段距離,跑着去太浪費時間。

一輛車停在兆青身側,車窗下搖是陳陽。

“上車,青。”

“你怎麽來了,”兆青說着進了車反複撥號,手指濕滑戳屏幕好幾次沒有反應。

打通了也沒有人接聽反複重新撥號,間隙兆青說:“去中心醫院。”

“知道,”陳陽越身過來給兆青把安全帶系好,發動車子去了醫院。

也不知道是濕冷還是不安,兆青的臉褪了血色、手指上面還有些許水漬更是透着白,指甲蓋的月弧上都泛出淺淺的青。

陳陽側頭看了一眼兆青,伸手将觸未觸的接到一滴從兆青鬓角滴落的小雨珠,他說:“別緊張。”

兆青皺着眉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電話剛好接通了,他報了母親的名字電話那頭護士簡單說明着康納太太的情況。

陳陽看着兆青的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條線,兆青的神色也越來越凝重。

雨氣濕滑,塞車塞了二十多分鐘才到醫院門口,沒等陳陽将車停穩兆青就已解開安全帶開門奔了出去。

并沒關于病人有感自己的親人的到來,而從昏迷中醒來這種戲劇化的事情。

兆青站在無菌病房外隔着窗戶看着康納太太插着呼吸管躺在監護室裏,康納太太顯得小小的一團,似乎能從白色的病床裏陷下去。

兆青火急火燎的來了,看到康納太太後卻只能站在玻璃窗外發怔。

剛才醫生和兆青說康納太太已經出現肺淤血和雙下肢凹陷性水腫,離別應該就是在兩天了,要他做好心理準備。

關于生死,沒有任何人能看透。誰也不願意經歷離別,誰也做不好那個心理準備,可誰誰也躲不過最後一刻。

陳陽找地方停車過了十多分鐘才來到兆青身邊,順手給兆青披了一件衣服。

兆青的劉海被細雨打濕垂在額前,米白色的褲腳上都是泥點。這樣的兆青在陳陽眼中顯得很孤單,全身散發着能讓陳陽心疼的那種狼狽。

兆青盯着玻璃窗裏面的心率監視器,康納太太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彙成一個不穩定的波段。他随口問着陳陽:“你今天不用上班?”心裏卻在想為什麽這個節奏就不能再持續一段時間,為什麽人類不能更強健?

“今天不是我值班,”陳陽撒了謊今天是他的班,但聽到兆青有事兒,連他的同事都主動當班讓他先走。

陳陽伸手:“你把這個喝了。”

兆青木然然的擡手沒碰到,這才轉了眼神把紙杯握在手裏,他喝了一口是香濃的巧克力熱飲。有些甜有些苦,很暖也有點兒涼。

兆青:“謝謝。”

陳陽沒說什麽攬着兆青的肩用力的握了握,生死之事他見的太多了。他曾經的生活極端動蕩,用了好幾年才回歸體制,這個身份只是應和他哥哥的規劃,在強壓下不得已而接受的安排,唯一慶幸的是遇到了兆青。

一整夜他們只是等着。

若不是陳陽提醒兆青去旁邊的長椅上坐一坐,兆青也許會在玻璃窗前站到天明,他睡不着卻也沒精神,腦子裏都是兩輩子交疊混亂的記憶。

第二天淩晨雨就停了,難得出現的陽光羞怯怯的在陰雲探出頭撒給街道一點溫暖。

兆青:“陳陽,你能幫我去買束花嗎?粉色的玫瑰花。”

“行,”陳陽應着,他也陪了一夜沒睡聽到兆青說的話站起來穿上外套跑了出去。

康納太太醒了被推出監護室回到普通病房,強弩之末已無其他更有效的治療方式。

“小小,過來點兒。”康納太太的聲音很虛,很低,氣短。

兆青帶着床邊的小凳子又往前坐了坐,不輕不重的握着康納太太水腫的手,那指甲蓋裏已出現血點。

兆青用拇指擦了兩下、又擦了兩下。可這怎麽能擦幹淨呢?他心酸的厲害。

康納太太的面容還是那樣慈祥,但結膜已經出現水腫,笑着說:“小小,我們說好的…”

兆青輕聲的回應:“我記得…我記得,”他怕聲音大了都會提前叫來天堂的鐘聲。

康納太太:“小小,一定要吃早點。”

兆青哽着聲音:“好…”

康納太太:“小小,家裏的一切都是你的,很抱歉沒有給你留下更多財富。”老太太做了很多背着兆青的決定,錢還是越花越多。

“不會,不會已經夠了。真的,我非常感謝,我得到了最好的照顧和父母…”除了感謝兆青說不出別的話。他如此感恩自己得到再一次的生命,恩曾遇到這兩個善良的老人,感恩他們的撫養。

“小小,我不反對你一個人生活成為的老學究,人生總要選自己舒适的方式。可我依然希望你…多看看這個世界,多感受感受。你不要總是害怕,你是個非常好的男孩兒,沒有人會舍得傷害你。一個人活也可以活的很好,但作為長輩我舍不得。”康納太太摸了摸兆青的腦袋,她不怕死亡卻舍不得留下兆青。

康納太太:“小小,你總是有很多心事,我都明白你可能背負着別人沒有的天賦,讓你更懼怕這世界。但你要懂得試着相信周邊的人,或者相信某個人。陳…我看不透這個青年,但我覺得他對于你來講是個可以試一試交往的對象。他對你很上心也很尊重,這我看得出來。”

兆青扯了扯嘴角似哭似笑。不是因為康納太太提起了陳陽,而是他沒有任何力量去挽留康納太太流逝的生命。

兆青:“母親,你放心吧,我會試試的。”

康納太太笑說:“別為了安我的心做出無意義的承諾,我的孩子,這一點你騙不了我。”

兆青吶了一聲,又不知道該回應什麽。

康納太太面色似乎紅潤了些,說:“你一直很努力生活,這一點你從不讓人擔心,但我需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母親。”

“我去世的第一個月,你不要獨自在家裏生活。你要和人群在一起,不管是你的朋友、同事,還是其他什麽人。你可以讓他們去家裏住,你住在別人家裏也可以。如果你真的找不到信任的人,你可以去旅行。”說話間護士過來幫康納太太拔掉最後一瓶點滴,藥物已不再進入她的血管。

失親最大的助推手是孤獨,悲傷總在一個人的時候被放大。

“你哥哥走的時候我有愛人,愛人走的時候我有你,所以我不孤獨,你明白嗎?小小?”康納太太說着反握住兆青的手,問:“你會答應我嗎?”

兆青重重的點頭:“我答應你,我做得到。”

康納太□□心的笑了笑,眼神飄向兆青的身後,說:“很漂亮的玫瑰,買給我的?”

陳陽回來很久了一直站在了兆青身後,兆青聽到康納太太的話才胡亂的擦了一把臉,站起身還被椅子絆了下,很快穩住身形。

陳陽收回虛扶的手,把鮮花遞給兆青。

兆青:“對,父親托我給你買的。”

康納太太很開心,讓兆青把花兒放在枕頭邊上。

陳陽:“很抱歉,康納太太。粉色玫瑰不多了,我做主給您加了幾支百合和一株繡球花,希望您能喜歡。”

“百合和繡球我也很喜歡,謝謝你,很香。”康納太太說着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往事,笑的像個少女。

時間還是一刻不停地流走,所有人都經歷了同樣的出生、百千樣的生活、再一樣的死去。

在這一次對話後康納太太又堅持了兩天,昏迷不醒但走的時候非常安詳。

來到這裏的第一場葬禮,天空陰沉伴有小雪,兆青陪着一個個子小小的老太太落葬一個父親。

來到這裏的第二場葬禮,少見的大風吹散了兩個月以來的陰雲,他将自己的母親與父親合葬在一起,他們的親生子女在不遠的一處,他們一家人用另外一種方式團聚。

墓碑周圍布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和漂亮的小雛菊,不知道康納太太到了天堂會不會和在那裏生活許久的子女們說一說、還有一個沒有血緣弟弟在塵世中掙紮着。

也許會被說起吧。一定會被說起吧。

兆青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處理康納太太的後事以及調整自己的狀态。關于喪禮的一切有序的進行,康納太太入土為安後他還剩下三天假期。

康納家的房子位于西雅圖的內陸,在志願者公園和日本公園之間。這個世界的城市分部和兆青曾經生活過的世界有些許微小的差異,國家結構和地質地貌大同小異。

兆青‘上輩子’沒出過國,他不了解美國。他發現這件事是因為他‘上輩子’生活的城市竟換了名字,在曾經的記憶裏叫做天津,而如今在地圖上被叫做津門。

也是因此兆青曾懷疑他所再次出生的世界和‘上輩子’生活的世界,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其他地方都和他的記憶相似,唯有曾經深切生活過的城市換了名字。

康納夫夫的房子和其他歐美風格的小房子差異不大,是個二層半小樓。閣樓、地下室房間分布合理,客廳不算大但有個很大的開放式廚房。

康納先生當年為了讓康納太太盡快走出失去孩子的悲恸,重新建了這座房子做的堅固又漂亮。

康納先生找人做了康納太太喜歡的傳統大壁爐,在兆青小時候的冬日燃起過,他也曾在壁爐邊的聖誕樹下找到自己的聖誕禮物。

由于這兩年氣溫變化,西雅圖這個沿海城市冬日氣溫驟降,政府在幾年前決定集中供熱。因此他們家就封死了煙囪,壁爐被長久的放置成了一個漂亮的擺設。

陳陽看着站在壁爐前發怔的兆青主動問:“起來了?”

陳陽聽到了當時在病床康納太太和兆青前說的話,雖然這麽想不太好,但對于陳陽這是個天賜良機。他肖想了兆青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次會如此有耐心,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好似用一生時間去打動兆青都可以。

陳陽怎麽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借着所謂‘聽媽媽的話’不讓兆青獨處,異常主動的幫兆青打理康納太太的後事又住進兆青家裏。

陳陽登堂入室自己找了客房住的很自在,他每天早上起來給兆青熱牛奶,把法棍切了切也不知道烤就端上桌。他根本不會做飯,好在經過幾日的練習雞蛋倒是煎得有了些樣子。

兆青胡攏一下腦袋,慢吞吞的走到餐桌邊坐好。他還是不太習慣平時都是個矮小老太太主掌的廚房裏現在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似乎連廚房都顯得擁擠起來。

陳陽把裝着邊緣有些焦黑煎蛋的盤子端到餐桌上,說:“我等下要上班,你還有兩天才結束假期回歸社會,別忘了。你的胡子,刮一下。”

陳陽話說得又平常又流暢好像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那樣,讓兆青心裏少跳了一拍,

前幾日兆青總是沉浸在康納太太離世的哀思裏,這幾天腦子才有了些別的空,有了空隙就會有人用理所當然的姿态趁機想鑽進來。

兆青維持着面無表情,突然站起來逃似的去了廁所。陳陽看着兆青的背影笑了笑,看來他即将得償所願。

兆青站在洗手臺的鏡子前扛着鏡中的自己楞了一下,他明明刮了胡子。

兆青摸着自己光潔的下巴,意識到陳陽在逗他,思及至此不由臉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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