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能飲一杯無

一片一片的荷葉都枯萎了,夏日裏盛大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場景,如今已經是零星蕭索了。

“今兒可真冷啊。”帶着滿身風雪,歸雲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

這一進門,歸雲便開始抖落自己身上的殘雪,但他不靠近江畔。

書房裏,江畔正在沉心練字。對歸雲這動靜,也都是盡收眼底的。

兩人離開帝都回到江南,可江畔也無心回家做那個閑散家主了,他将自己一開始就選定的後繼者拔上頂替了他自己,便要只身去隐居了。

族中人面上是舍不得他,但還是歡送他離開了。也就是歸雲不肯答應江畔獨自離開,硬是闖了出來,要和江畔一起走。

江畔也拗不過歸雲,便只能由着歸雲跟着他了。

現如今,已經是兩人在這小村莊裏隐居的第二個冬天了。這裏人煙稀少,村民淳樸,是個讓人安心的好地方。

歸雲喜歡這裏,比起皇宮那座大籠子來說,這地方要安寧得多。各家起了矛盾,也就是一會兒就說開的事兒,比起吃人的豪門深宅,真是天堂一樣的地方。也不止歸雲喜歡,江畔自己也是極喜歡這裏的。

“在火爐邊坐着烤烤火,你這一身寒氣,又是去打獵了?”江畔擡頭看了一眼歸雲,這小子如今是長開了,看着就是個成年人了,有時候卻還是那麽淘氣,就像從前一樣。

歸雲笑笑,随口應了一聲後鑽進了自己的房間。逮到将自己這被雪濡濕的外衣都給換了,他這才出來烤火。

這時候可比不得全天的有仆人伺候着的生活了,萬事都要親力親為。原以為自己是個照顧江畔的,卻沒有想到來這裏的第一年開頭,他自己就先因為水土不服倒下了。

也還是江畔在他病床前不眠不休的照料他,這可讓他深覺自己無用。

兩人出來是帶了不少的銀錢,可要想過從前那樣的生活肯定是不夠的。再說了,帶出來的銀子,也都幾乎給他看病去了。現在也不剩什麽,兼有江畔自己喜歡的風雅事,這紙張,筆墨,哪一樣不是昂貴的事物?

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歸雲也就自己帶着家夥出門上山打獵去了。算是個營生。

江畔呢,看着似乎沒有什麽動靜,卻還是在這院子裏開了個小學堂,收的學費也都不貴,但也能讓他們還算湊活的可以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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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江畔還真不計較身份什麽的,給家富戶商人兼職做了賬房先生,還真是賺了不少的錢。

也就是江畔這樣的人,在哪兒都不愁吃喝。

只是從小吃穿用度都是江畔為他費心,歸雲也想試試讓江畔依靠自己。只是這想法,第一年的時候就破滅了。

如今雖然夢想破滅了,可歸雲卻沒有丢開這個想法,所以現在這種天兒還是會出門打獵。其實經驗豐富後,在這種天氣要打到東西還是挺容易的。

就是深山老林子裏下了雪之後就太冷了,歸雲身邊又只得他。但他今天探到了一個熊瞎子的洞,這東西他自己一個人殺是殺的,但他一個人搬不回來,所以還得在村子裏找獵戶和他一起。

“後幾日要下大雪,你別上山。”江畔遞了杯熱茶給歸雲。

歸雲對江畔又是不好意思地笑,知曉這人是在關心他,他就高興得很:“曉得啦!”

“你這個憨樣,村子裏不少姑娘可都喜歡你。我想想,上次翠花的娘就過來,旁敲側擊問我你可有婚配,問我想沒想過給你找個媳婦過日子。”江畔說起這個,眼裏就發光。

倒也不是他喜好八卦,只是覺得這種話說出來,歸雲必會害羞。他就喜歡看歸雲面皮薄的樣子。

果不其然,歸雲臉瞬間就紅了,就連耳後都紅彤彤,仿佛是丹霞彤雲,顏色真是最上等的顏料都挑不出的美。

“您……您怎麽說?”

歸雲隐忍又期待的看着江畔,等待他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分明談及婚嫁,他不該如此害羞。江畔分明該是他供養的長輩,但他渴望從江畔的嘴裏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歸雲沒有意識到的,他在等待江畔的回答的時候,那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就和好幾年前江畔打開門的那一霎看到的眼睛一模一樣。

心底微微一嘆,江畔回答道:“我說,若你有心,當然皆可。若你無意,我自然也不能幫你做主。”

歸雲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自己失落什麽,好像是他期望的答案沒有從江畔的嘴裏聽到。

“那你告訴我,現下你是否有什麽意中人?若是有,你告訴我,我可以替你上門提親。”江畔這樣說。

歸雲面皮更是漲紅了,心慌手軟,手腳都不知道哪裏放。

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人,所以他只能說道:“歸雲別無他心,歸雲只想常伴您的身邊,只這樣就好。”

“可我們這樣算什麽呢?你長大了自然會有喜歡的姑娘,會生出與心愛的女孩長相厮守的心。陪在我身邊做什麽呢?我也不想耽誤你。”江畔看着火爐上升出的煙霭,煙霧袅袅而起,在無端的變化中,江畔就好像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歸雲将杯子放到一邊,跪倒在地:“在您的身邊陪伴,就是歸雲此生最好的歸宿!從未有過您耽誤我的說法。終此一生,歸雲絕不對先生生出二心,只這一條命,都盡屬于先生!求先生不要想着要将歸雲趕走。”

江畔凝視着歸雲,火爐中木炭燃燒發出細碎的噼啪聲,那個孩子如今已經高大成人了,卻還是這樣的對待他。

人心易變,不論是他還是那個人,偏生現在讓自己遇到了一個死心眼。

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別跪了。”江畔強硬地将歸雲從地上拽了起來,“你我一起離開了那裏,在此地定居兩年有餘,身份從不是主從,何必跪我?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一次次的做法,到底是要置我于何地?”

歸雲聽懂了江畔的言外之意,但這麽多年跟在江畔身後自己形成的觀念哪裏又能輕易改變。

歸雲是一直将江畔當做重塑自己生命的人來愛戴的,江畔的性命重于他的性命,江畔的意願在他的意願之上。即使他不理解江畔的做法,他也本能的去信任江畔給予的一切。

和明承晟一起經歷了那麽多的事,做帝王的同門師兄,歸雲當然看得出江畔對明承晟的做法,一開始極度的不尊重,并且絲毫不把明承晟當做帝王。

但明承晟走出來了,他天生就是驕傲的王者。縱使江畔并不以為意,明承晟的王者威儀現在也依舊是席卷天下。

但因為江畔的種種行為,明承晟無疑是不信任江畔的。

這也是為什麽江畔在确定明承晟真的掌握大權之後,什麽都不要就孤身離開的原因。

留在帝都,他們将帝師相争,而江畔更是會死在帝京。

歸雲不明白為什麽江畔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促使明承晟成長,但現在他才明白了幾分。

明承晟的境地危險之處與他們不同,但江畔無疑是站在明承晟這一邊的。但明承晟太小了,小到如果不知道隐忍,就會被他的母親殺死。

宗室子弟即使不是太後所生的,也依舊可以過繼到她腳下,而她完全就可以将明家的江山變作自己的江山。

明承晟的危機之處便在于要快速的成長,什麽樣的環境才能讓明承晟由內而外的成長為一個王者?

也就是江畔的這樣的教育了——讓明承晟在一個沒有人可信的情況下長大,驕狂的帝師,蠢蠢欲動的母後,不信服他的卻總以他為借口向他的母親發難的大臣——他不是帝王,他只是工具。

而這樣的教育最後的缺陷就是明承晟不會信任任何人,即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歸雲,在明承晟的心裏也是不可信任的人。

江畔成功的養出了一個孤家寡人。

這也是歸雲親眼看出的江畔的狠絕之處。也是歸雲最擔心的地方。

所以歸雲會擔心說起婚嫁一事的江畔是不是真的膩煩了他,想要讓他離開。

江畔本就是一人離開了帝京,是他非要跟上來的。現在即使趕走他也實屬正常。

但歸雲不想離開江畔的身邊,離開了江畔,歸雲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他的懦弱之處,江畔也看的清清楚楚。

原本江畔也可以下定決心趕走歸雲,但終歸是動了恻隐之心。

“你跟上來的那一刻,我就說過了,除非是你自己要走,我不再趕你。”江畔太息道。

畢竟那時候他就懂了,自己可以趕走歸雲一次兩次……無數次,但這個死心眼的,他趕他走,就是把他往絕路上逼。

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終歸是舍不得啊。

再一次得到了承諾的歸雲,擡頭驚喜地看着江畔——他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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