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縛龍

冬至之後, 烏頓大軍揮兵南下,與西北候白家軍交戰于落日河北,蕭默為京畿大将有守衛皇都之責,率京畿軍前去支援,蕭璟自請為軍師随行, 只有蕭煜仍然留在朝中。俱蕭瀾在北巡途中失蹤已逾兩個月,關于他下落或生死, 卻皆毫無音訊。蕭獨稱帝, 已成大勢,朝中呼籲他早日登基穩定人心的聲音愈發高漲, 就連蕭瀾安排垂簾聽政的虞太姬不知吃了什麽藥,寫了冊書要他繼位。

蕭獨卻當衆回絕了虞太姬的冊書, 只回了一個字:等。

朝中猜測他是為盡忠盡孝,不願違背禮法, 固然要等蕭瀾的消息, 可同樣只有這一個字的手谕,被宮廷信使送到了蕭煜府上。

他等的不是蕭瀾,不是烏頓與白家軍交戰的結果,他等的是我。

我知曉已不能再避。若再只守不進, 蕭獨就會自己稱帝,将這朝廷上下攪個天翻地覆, 興許蕭氏王朝百年基業就要斷送他這混血小雜種之手。我不想如此,不想落得滿盤皆輸的局面。

不若将錯就錯地走下去,興許, 還能扳回局勢。

元旦的這天夜裏,我上了蕭獨派來迎我的馬車。馬車從西側門出,北正門入,大張旗鼓的返回城內,宣稱是太上皇從烏頓敵營歸來,帶來了皇上的死訊。我到這一刻才恍然大悟,烏邪王暴斃,烏頓叛變,蕭瀾北巡,是蕭獨與魑國布下的一個局。

蕭獨,狼子野心。

車辇徐徐在九曜殿前停下。我擡頭,順着鋪至我足下的紅氈望向立于丹墀之上的蕭獨。短短不過三月未見,他身型又挺拔了許多,着一襲黑金衮服,頭戴帝冕,已是皇帝打扮,全然變成了一個充滿王者氣度的成熟男子。我才想起,他已經将滿十八歲了。

“恭迎太上皇回宮——”

我在這響徹雲霄的吶喊聲中下了車辇,緩緩拾階而上。

漫天大雪,滿地潔白。

禦衛侍立紅氈兩側,甲胄分明,手中佩劍刃光森冷。

朝廷百官并排伏跪于丹墀之下,冠帽朝天,噤若寒蟬。

這是蕭獨的朝廷,不是我的。

我走到丹墀之下,手裏的尚方寶劍铿然出竅,月光之下,劍刃如虹,照亮了蕭獨的臉。他盯着我,面無表情,只有眉毛稍稍挑起,等着看我打算做什麽。我走到丹墀之前,回過身去,俯視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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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臣聽好,皇上,已被烏頓所害。”

下方一片嘩然。

我揚高聲音,舉起尚方寶劍:“臨終前,皇上曾與孤密談,懷疑朝中有人勾結烏頓,裏應外合,便予孤尚方寶劍,派人助孤逃出敵營。如今孤順利回宮,便要履行皇上遺命,肅清朝中通敵叛國之逆臣,輔佐太子燮理朝綱,将外敵驅逐出境,振我大冕聲威!”

此言一出,嘩然之聲戛然而止,複而響起一片振奮人心的聲潮。

我回身朝蕭獨望去,見他怔怔看着我。這小狼崽子從來只看見我病怏怏的樣子,未見過我峥嵘帝王之态,大抵有些吃驚。

我是蕭氏皇室百年來最年輕傑出的天子,不會困縛于他手多久。

我不要在此時重臨帝臺,做一個傀儡皇帝,但也不能讓蕭獨做皇帝,寧可暫且讓帝位空懸。我盯着蕭獨,一字一句道:“皇上屍骨未寒,太子不宜在此混亂時期繼承大統,應……”

我話未說完,但見蕭獨一步上前,握住尚方寶劍的劍刃,跪下去,一股鮮血自他指間溢了出來,我只看了一眼,喉頭就似凝固了。

這三月以來,渴血之感日日折磨着我,讓我寝食難安。

他擡頭望着我,一臉挑釁的笑容。他是存心要氣死我麽?

“小王确不宜在此時繼承大統,小王自認能力不足,與皇叔相差甚遠,我自願将君王之重任禪讓給皇叔,望皇叔不負父皇所托。”

我說不出話來,怒不可遏,蕭獨站起身來,一揮手,便從兩旁走來四名宦侍,手裏捧着那件绛紅的十二金龍九曜七星皇袍。

火光之中,它像是一團燃燒的雲霞,令人目眩神迷。

我渴望了它太久,以至于當他們将它披到身上時,我無法推拒,被蕭獨親自扶着我走入九曜殿的大門,緩緩登上龍墀,落座在金碧輝煌的皇座上。我的脊背貼上那布滿浮雕的靠背,只覺燙如烙鐵,将我肌骨都焊熔了住,像是受刑,又令我難以自拔。蕭獨将我的雙手放在兩側的扶手上,我情不自禁地将它們握牢在手心。

我看着他站起身來,将頭上的帝冕取下,戴到我的頭上。

下方一時竟鴉雀無聲,文武百官應俱被此幕震驚。

未舉行告天之禮,沒昭告天下,他就這樣将我公然送上了帝臺。

聽見下方漸漸響起質疑聲,我才如夢初醒,一把抓住蕭獨的袖擺:“不遵禮法,膽大妄為,罔顧綱常,你是要天下人都笑話孤麽?”

“該稱朕了,皇叔。”蕭獨湊近我耳畔,“不遵禮法的是我,膽大妄為的是我,罔顧綱常的是我,不忠不孝的是我,天下要笑話要斥罵的是我,遺臭萬年的也是我。只要能圓皇叔所願,又有何懼?”

他語氣似賭咒,似宣誓,我心神俱顫,他卻笑了起來,笑得放肆。

“皇叔,龍袍加身,該嫁了。”

“你……”我一時語塞,只硬擠出一個字。

他一掀衣擺,跪下身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下方一靜,而後,聲如洪潮,俱喊得是這一句。

我咬咬牙,知大局已定,從皇座上站起身來:“衆卿平身。”

這日是永安七年元旦,我重臨帝臺,帝號永翎,而蕭獨放棄儲君之位,自封攝政王,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則獨攬大權。

子時,迎接我歸宮的典禮終于結束。

群臣紛紛散去,唯有蕭獨留了下來。殿門緩緩關閉,四面窗帷亦随之落下,殿內燭火被宮人一一熄滅,僅留下龍墀下的一排。

我坐在龍椅上不動,冷眼俯視着他,看他到底拿我怎麽樣。

這莊嚴肅穆的大殿,蕭氏祖輩的英靈皆俱于此,看着我與他。

見蕭獨步步逼上臺階,一手将腰帶解開,一手扯開衣襟,我驚得拔出劍直指他的胸口,厲喝:“蕭獨!你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

他扯開衣襟,露出心口,那處赫然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三月之前,我受了重傷,奄奄一息,皇叔為什麽不肯來見我?”

“孤…朕哪知道是不是你設下的又一個圈套?”

“皇叔,我坐着太子之位,又擔監國大任,朝中多少人想殺我?”蕭獨扯起嘴角,“若我真死了,你也不會有一點兒痛心罷?反正我死了,還有我的皇長兄,皇叔不也把他哄得死心塌地了麽?”

“你想到哪裏去了?朕與蕭煜一清二白,毫無暧昧,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都會對自己的親叔叔……有這不該有的妄念?”

蕭獨哼笑,走近了些,胸膛抵住我的劍尖:“我知曉,皇叔是無情之人,可蕭煜有沒有意思,皇叔與他朝夕相對,難道看不出來?若不是我做到如此地步,逼迫越家勢力讓步,蕭煜如今還把皇叔藏在府裏呢。皇叔是不是原本打算與他站在一邊,從此以後都對我……避而不見?可惜了,以後我與皇叔要低頭不見擡頭見了。”

我氣得手抖,劍尖發顫,恨不得一劍捅死他:“混賬……”

蕭獨不退不避,反倒握住劍尖:“上斬逆臣,下斬叛将,來啊。”

我攥住劍柄:“國難當頭你将這麽多朝臣下獄,難道不是逆臣?”

“一幫愚昧的老朽腐儒,若有他們在,冕國只會止步不前,屈居在這中原腹地,永遠不能成為強盛大國,統一南北西域。”

我一愣,未想蕭獨會這樣說,轉瞬又覺荒謬至極,冕國政體确需革新,我确想統一周邊疆域的小國,可蕭獨怎會為冕國着想?他暗通魑人做了這麽多事,又身為魑國女王的血脈……

想到烏蘭命喪我手的舊事,我手一松,劍“哐啷”掉在地上。

蕭獨得以踏上龍墀,來到我面前:“皇叔原來不忍殺我。”

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遮住了所有的光,俯下身來,我一陣窒息,喝道:“跪下!朕為君,你為臣,皇座之前,豈敢如此放肆?”

他跪了下來,雙手卻握住扶手,将我困在龍椅上。

“皇叔,我知你雄心抱負,願為臣子,助你一統天下。不過,要我甘為臣子,光授勳封賞不夠,你得好好的拴着我的野心與才能,我的确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皇叔也清楚。”

他伸手朝我胸口探來,我往後靠在椅背上,被他手掌覆住了心。

“皇叔,你重重盔殼下的這處……到底納不納下的一個人?”

他掌心灼熱的溫度将我燙到,我心猛地一顫。

我哪裏拴得住蕭獨?他倒是把我拴在了這龍椅上,困在了皇宮裏。正如此想着,他朝我臉摸來,指尖沾染的鮮血撫過我唇畔,我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如狼似虎地舔了一口。蕭獨自下而上的看着我,依舊跪着,另一手卻掀起我的龍袍下擺,将我的靴子一把拔掉了,扔到一邊。

“皇叔,我滿十八了,想要,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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