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 博美犬
1.
病又犯了。
每每臨夏時分,是人的心情最為煩躁不安的時刻。
小時候經常被反鎖在家裏不能出門,聽着父母反反複複的争吵,總是又害怕又難過。
父親總是說我生病了,有時候控制不了自己,他就一遍一遍地告訴我要記得吃藥,不要亂跑,這病不嚴重,很快就會好。
而母親認為我沒有生病,不過是太小定不下性子而已,她從不讓我去醫院,也不讓我吃藥,更多的是讓我好好地繼續上學,不用想太多。
他們為此争執了無數回,無數回也沒有結果。
我數不清我這樣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夏天,那些只能靠着藥才能好過很多的日子,最後無可避免地對自己産生了一點自棄,仿佛沒有吃藥便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看書很易于定性,所以我被母親囑咐空下來的時候要多看書。大家都出去玩的時候我在看書,別人在休息的時候我還在看書。
其實我很累,很多時候都看不進去,而且學不會發呆,連上課都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只能一直擺弄桌上的東西。
別人在操場上瘋玩的時候,我其實也很羨慕,但是一想到我一動就停不下來,會挨罵,會被逼吃藥,我就不想了。
藥很難吃,我很讨厭。
但是我吃了藥就不會被罵,就能集中得久一點。
後來我終于被帶去醫院看病了,醫生卻說我這病大多是心理上的毛病,本身并沒有很大問題,只是過于依賴吃藥,産生了一種難改的幻覺。
于是他們又要我戒藥,我不肯,離了藥我不就和別人真正地不一樣了麽?那麽誰又肯和我一起玩?
本來我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甘願淪為別人生命裏的陪襯品,難道連成為正常人的權利,也要被剝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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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闵昀啓在我眼裏其實一直是一個不一樣的存在。
他人很活潑,長得也可愛進人的心坎裏。也許他自己并不知道,每次他的出現,就好像在點燃周圍的暖光,有着這個年齡段最為芬芳的精神與香氣。
我經常趴在窗戶邊看他,看他和各個同學打招呼,笑得肆無忌憚地露出兩顆虎牙,像只小型犬類,又生動又好玩。
我其實很想和他玩,但又怕他和別人一樣拒絕我,這樣就挺好了,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打擾到誰。我仿佛把靈魂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攀附着他,汲取一些我永遠體會不到的快樂。
仿佛那樣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我沒有想到我們會有一份交集,也沒有想到他會發現我的秘密。我看着他一邊漱口,一邊皺着臉,忐忑到不敢上前去拍他的背,很快就被他的一群朋友擠開了。
所以收到那板糖的時候,我實在太惶恐了。
我從來收到過別人的禮物,闵昀啓是第一個送的,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服內袋裏,回到家才敢拿出來剝開來吃一顆,被體溫烘焙得都發黏了。
我把剩餘的糖全放在我的枕頭底下,錫紙在我晚上睡覺翻身時嘎吱作響,這樣連夢也浸入奶香味,會格外甜一些。
3.
闵昀啓很不乖,總是上課和別人講話,我每次走過去時他又不說了,把我避如洪水猛獸,還總是發嗲求我,讓我不要記他的名字。
我雖然心軟,但還是秉公沒劃掉他的名字,只不過把他說話次數從五次改成了一次,把他從要洗垃圾桶的活減輕成只要稍微掃掃地。
即使是這樣,他也很嬌氣,經常撂挑子不幹。有時候因為他磨蹭,放學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待在教室裏,他又求我,說掃地是個細心活,他粗心大意的,最煩幹這種事。
我就拿着掃帚幫他一起掃,他還不太好意思,說我是班長,是督工,怎麽和他一個皮孩一起打掃教室。
他立馬哄我說我辛苦了,明天一定會給我帶辣條吃。
可是我等了好幾天都沒有等到他的辣條,估計是早忘了。
4.
桌子上的書總是最需要更換的,往往一周必須要看下五本。媽媽會讓表哥看着我,陪我一起去圖書室。
每次表哥對我說:“這些書你看完了沒有,看完了繼續和我去借。”
我其實沒怎麽看完,只是很囫囵地掃了一遍,但是礙于壓力,我只能乖乖地答一句:“看完了。”
表哥仿佛例行公事一般領着我去還了書,又挑了幾本更深奧的名人列傳給我。
送我回去的時候,他裝作不經意地說道:“表弟,其實我覺得你還蠻可憐的。”
我默默擡頭盯着他。
他撓了撓頭:“有病最好聽醫生的話,早點治了,又不是什麽絕症是吧,只要你自己有毅力,這種病早就能好了。”
“小病而已,”表哥說,“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太小題大做了吧。”
我疏離地沖他點了點頭,把自己懷裏的書抱得緊了緊:“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管好。”
表哥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只能轉身告別,他剛剛下樓,我就聽到了有個熟悉的聲音從廁所那邊傳來。
我抱着書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越近聲音越清晰,最後我确定了是闵昀啓的聲音,帶着哭腔在喊救命。
他是在廁所摔倒了?還是沒帶紙?
我站在廁所門口開始猶豫了起來,身邊的人都好奇地朝裏面看了看,立馬又離開了。
我想去幫他又怕他趁機像以前一樣戲弄我,甚至懷疑他就是故意在廁所弄出這麽大的動靜,為了吸引人過去。
這種事情以前也不是沒有。
我在廁所門口前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冒着被騙的風險進去看看,但我剛邁開一點步子,就看見他一臉驚慌地從廁所隔間裏沖了出來。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狼狽的樣子,連眼神都慌得聚不上焦了。
我離他很近,猝不及防地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書掉了一地,他也摔得不輕。
下意識地,我去扶他,這才發現他眼眶很紅,一時間我怔住了。
也就這一會兒的空檔時間,他推開我就跑了。
我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撿起地上的書,目送着他在我視線裏跑沒影了。
與此同時,從廁所裏出來一個人,罵罵咧咧地摸索着開水龍頭,一邊罵闵昀啓狗養的東西,一邊打量自己的眼睛。
“你為什麽罵他?”我收拾好自己的書,在他身後問他。
“他活該啊,”混混不好好說話,“還敢抓我。”
“你打他了?”我感覺胸口有一簇小小的火苗竄了上來,腦子還未曾反應過來,口中已經說了出來,“你是什麽東西敢罵他?”
那個人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似是覺得有點意思。
但是這裏畢竟不是他的地盤,走過路過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很多人都疑惑地看着沒穿校服和大家都格格不入的他。
“等會兒出來打,別慫,我在校門口堵着你。”他惡狠狠地盯住我,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領子,像一只鬥勝的公雞一般離開了。
我第一次被人威脅約架。書本邊緣被我摩擦地有些破損,冷汗也細密地從背後滲出來,這才後知後覺自己究竟招惹到了什麽。
我站在廁所門口冷靜了三秒鐘,但是放學之後,我還是準時去了。
那個人打人還真的有一套,招數又陰,特別喜歡往人臉上打,我的眼角被他的指甲直接刮了一下,火辣辣地發疼。幸好小時候學的一點打架招數沒有全忘掉,我又是不要命一般的打法。雖然被招呼了幾拳,但是我也順利回擊了。
看他的樣子估計也很不好受。
“你是不是有病?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他問我。
我沒有回答,繼續專注于如何把他打痛。
最後其實誰也沒有讨到好,我比他嚴重很多,感覺肚子連呼吸都在發疼。
他說:“休戰休戰了,再打下去老子臉都快在你這個小屁孩這裏丢光了。”
我說不行,你得給闵昀啓道歉。
那小混混拿着筆,随便敷衍地寫了個對不起,又寫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留了個名字。
我接過來,似是覺得自己名字出現在這封信上會太突兀,自己提筆又補充了幾句。
托人給闵昀啓後,我這才徹底地松了一口氣,在學校的洗手間勉強把自己身上的傷檢查收拾了一下。
東西全落在教室裏沒有拿出來,我還得回去一趟。
5.
本來我真的無意讓闵昀啓看見我的,甚至我還特意拖晚了一點,想悄悄地溜回去,但是沒想到他還真的一直沒走。
不僅沒走,還走上前來和我開玩笑。
實話說我心裏是有點氣的,明明他應該看了信,知道這場架是為了他打的,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調侃我是替女朋友打架。
這是在比喻自己是個女孩子嗎?
在他看着我的傷口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心疼的神情時,我故意趁機把自己說得可憐一點,看看他會不會因為愧疚收留我去他家。
其實回不回家無所謂,就算不去,我也可以找個機會回姥姥家避幾天。
不過說真的,闵昀啓果然很容易心軟。
在他家裏的時候,我盡量保持自己一些讨人喜歡的習慣,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理由能在他家多待一會兒。
他媽媽和姐姐都很溫柔,拿着酒精棉布幫我清理傷口,還很熱情地讓我留下來一起睡覺。
闵昀啓去洗澡洗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躲起來偷偷哭了一場。他媽媽一直在拍門,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于是我開口道:“阿姨,他可能心情不大好,讓他多洗一會兒吧。”
他媽媽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嘟囔道:“怎麽了這是……”
過了好一會兒,浴室門終于打開了。闵昀啓本來就白,洗完澡身上紅紅的,有些地方搓得都快有血絲若隐若現。
我放下手裏的藥,有些擔心他是不是那時候有哪裏被傷到了,想要開口詢問一聲。
但是他的目光和我一瞬對上後,反而沖我放松地笑了笑,扭頭喝水去了。
我又想起之前打的那一架,心緒忍不住有些紊亂,在沙發上坐立難安。我從書包拿起了平常吃慣的藥,想要吃一顆冷靜一下。
闵昀啓突然開口問我,這藥很難吃,就不能不吃嗎?
看着他圓圓的,睜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心裏的煩躁居然有些平緩的趨勢。這是我第一次不吃藥就能自己平複心情,一不留神也沒發現自己說了句什麽,闵昀啓突然笑了。
他長得像只博美犬,毛茸茸笑起來的時候也格外可愛,我終于明白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喜歡他了,他長得的确很讨人喜歡。
我也有點喜歡,想伸手摸摸他。
6.
闵昀啓睡得很快,也可能是累着了,不一會兒身邊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我睜着眼睛很久都沒睡着,藥盒一直在我手心裏翻轉,發出很慢,很淅瀝的聲響。
我很想吃一顆,因為我覺得我又有一些情緒升騰起來,甚至讓我在床上躺不住,想要爬下床做些什麽。
我的注意力從藥盒轉移到了闵昀啓的房間,他的房間裝修的很簡單,而且也很亂,到處擺滿了玩具和玩偶,小汽車的零件七零八碎地散了一地,像個狗窩。
要是在我家就絕對不會這樣,媽媽一直讓我自律,克制,所以我的房間永遠是幹幹淨淨的,幹淨得連個小零件都不會出現。變形金剛就算一直放在盒子裏整整齊齊地落灰,我也得忍着不去碰它。
這個家比起我家,富有人情味多了,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待過的鄉下外婆家。
我一直在胡思亂想,好幾次想起床,又不大好意思吵醒闵昀啓,只能一直翻來覆去。
我又一次翻回來的時候,一不小心把一個熱熱的東西抱了個滿懷。
我吓了一跳,一轉頭看到闵昀啓縮成一小團,一直在往我身邊靠,臉上還有點心有餘悸的恐懼,他的表情很害怕,忍不住還洩露了哭腔。
我一下子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懷裏就是這只毛茸茸的博美犬,我怕一動身,他就會從夢中驚醒。
不可思議的是,因為這種緊張,我居然真的靜了下來,心裏的煩躁感如水般退去,我漸漸有了點睡意。
臨睡前,我把手裏的藥悄無聲息地放回了桌上。
他還在往被子裏縮,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我輕輕把他抱得緊了緊,像是給他溫度,也是在汲取他的溫暖,腦子裏居然空落落的,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這人世太髒了,我想學會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