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風鈴振動的門廊 (3-5)

克制的敲門聲落下幾秒後,門內響起翟齊的回應:“進來吧。”

我推門進去,說:“師兄,我們今天準備回去了。”

“嗯,”他坐在辦公桌後面,對着手中一個什麽檔案卷認真地看,聞言頭也不擡地說:“都弄好了?是你們在找的那個人麽?”

我點點頭:“是他,所以……我們今天先回去和朋友溝通一下。那個,萬一之後……”

“萬一?你們還準備再混進來一次?”翟齊輕飄飄地問,“給我好好走流程申請探望時間,聽見沒?下次被我發現,可不會再這麽幫你們了。”

“哦。”雖然沒抱希望,我還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腦袋。

我半晌沒出聲,也沒有離開辦公室,只是等着翟齊從案卷中擡起頭來。果然,一陣沉默之後,他納悶地擡起頭來,發現我正癟着嘴,用一種非常惡心的眼神凝視着他。

翟齊肩膀一縮,像是打了個冷顫:“幹嘛?”

“師兄,好人做到底……”

我尚未完全發揮我演戲的能力,他忽然站起來,繞過桌子一手拎起我衣服的後領,将我提溜起來。

“師,師兄,有話好好說!”

翟齊不顧我的掙紮,一把将我丢出辦公室,回頭看着邊堯:“是你自己走,還是……”

“我自己走!”邊堯忙不慌地逃了。

“哎……師兄好可怕。”我苦着臉走出療養院的大門,“我肚子好餓。”

“這兩件事對于你而言是一樣的嗎?”邊堯也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好困。”

“切,你還不是一樣。”我說,想了想又忽然提議道,“我們去吃火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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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邊堯睜開眼,“現在麽?就我們倆麽?”

“對啊,不然呢。”我說,“今天這麽冷,我怕再這麽下去,你這個冷血動物就要當街冬眠了。”

邊堯:“都說了我不會冬眠……”

我打斷他道:“還就我們倆呢,你還想叫誰,褚小狼嗎?哼哼,不要再假裝你有除了我們之外的朋友了。”我一邊嘲諷他,一邊搜大衆點評,“啊,這邊可以網上預約,評分還不錯……”

邊堯遙遙跟在我身後,走了幾步之後才輕聲重複了一聲:“朋友……嗎。”

晚高峰的時間段,街上車水馬龍,我回頭看他:“嗯?你剛說什麽了麽?”

邊堯長腿一邁,幾步便超過了我:“我要吃五花肉,吃十盤!”

“啊!現在豬肉超貴的!”我聞言即刻大叫起來,“三盤吧,最多三盤,不能再多了……你自己給錢啊!”

邊堯渾然不理,走得飛快:“十盤,我要吃十盤!”

次日,療養院,姚澄帶着小飛媽媽的首肯郵件姍姍來遲。他昨夜好像費了不少周折,才說服遠在美國小飛媽媽允許自己去探望她兒子。姚澄皮膚白,眼下的青色十分明顯,但他精神奕奕,顯得相當興奮。

“所以你們這個儀器……呃,腦電波……什麽來着?”上樓的電梯裏,姚澄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腦電波量子幹預投影儀。”邊堯拍了拍單肩包裏的金屬頭套,一臉嚴肅道。

他把胡說八道的功力發揮了個十成十,甚至還僞造了一篇學術發表的網頁,意思是有一種腦電波連接的儀器,可以讓使用它的個體們陷入深度冥想,從而以腦電波的方式直接交流。邊堯說這玩意兒還沒有投入臨床使用,但連我都覺得漏洞百出的說辭,姚澄自然也是将信将疑。不過,當他見到病床上的小飛時,一切都被抛到了腦後。

1004的房間門一打開,姚澄焦急地沖了進去,他眼珠一轉,瞬間激動地撲到床邊:“這就是小飛!我之前看到的他就是這個樣子的!”

“是他,一模一樣,真是太好了……”他看着枕頭上閉着眼的蒼白少年,驚喜地轉過來說:“這幾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就算想象過他長大之後的樣子,也不可能完全一樣。”

“太好了,不是我的幻覺,”姚澄眼眶霎時間紅了,手緊握着病床的邊沿,“不是我的幻覺,小飛是真實存在的。”

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飛為什麽會在昏迷不醒的情況下,來到你的身邊、你的生活中,這件事用科學很難解釋。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的腦內活動一定非常活躍。”

“可對于小飛而言,我和邊堯都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所以當我們昨天前來時,無論怎麽嘗試他都不回應我們的呼喚。那麽我們想,既然他主動選擇了你一次,應該還會選擇你第二次。”

姚澄低着頭,死死盯着小飛的睡顏,像是在下什麽決心。而後,他擡起臉來用力點了點:“我們開始吧。”

不知為什麽,我們視線交接的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姚澄對于邊堯瞎編亂造的那個什麽量子儀器搞不好根本沒有信,但他并沒有追問,而是選擇配合我們的提議。

他輕輕撫摸病床尾端的名牌,苦笑道:“原來小飛大名叫霍翔飛啊,我都完全沒有印象了。”

“請坐。”邊堯掏出那個詭異的金屬頭盔遞給姚澄,“請閉上眼睛。”

姚澄聽話地戴上頭套閉上眼睛,眼睫毛顫阿顫的,看上去相當緊張。邊堯擡頭遞給我一個眼神示意我反鎖上門,藍白色的柔光很快充盈了整間屋子。頭頂腳下的空間天翻地轉,片刻後,我們幾人便在另一側的世界重新相會了。

“姚澄,可以睜眼了。”

姚澄聞言睜開眼,看清周遭的景象後頓時愣了:“這……我這是在哪?”

邊堯擺了擺手,示意他看向棋盤彼端——小飛的狀況和我們昨天進來時如出一轍。他渾身赤裸地漂浮在巨大的液體胚胎裏,周遭有無數管線将他緊緊包覆。

“小飛……他怎麽了?”姚澄目瞪口呆。

“這是他的精神……腦內的情況。理論上,通過這個儀器和別人相連後,可以直接進行精神世界的對話。但是小飛好像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閉起來了,我們無論怎麽叫他都沒反應。”

“我,我可以試試,但是我能行嗎?”姚澄有些猶豫,“我能過去看看嗎?”

“當然。”邊堯點點頭。

姚澄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巨大胚胎的下面,對着其伸出手。他的手快要靠近玻璃罩上,上次擋住我的氣流又躁動了起來,在小飛周圍形成一道看不見的風牆。

“小飛?”姚澄輕聲叫他,“霍翔飛?”

他回頭望向我們,邊堯鼓勵般地對他點了點頭,姚澄喉結動了動,複又轉了過去。

“你為什麽不醒來呢?為什麽不睜開眼看看我呢?”他充滿悲傷地發問,“我在家等了你好久,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可是你都一直沒有回來。”

“你愛看的漫畫都更新了好幾期了,我全部買回來等着你來拆封,你不想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嗎?你上次不還吵着說作者怎麽還不更新。”

“還有,我上次跟你說的話,是不是吓到你了。”姚澄仰視着澄黃液體中看起來毫無生命氣息的少年,“吓到你也沒辦法,我必須得要告訴你,那都是我的心裏話,而且……你的答案是什麽,你還沒有回複我呢。”

“怎麽回事?”我悄聲問邊堯——姚澄一邊說着,棋盤世界裏空氣流傳,振得所有人衣角翻飛。邊堯擡頭看去——姚澄的手掌正不顧風牆的阻力,顫抖卻堅定地向前探尋着。無數氣流他的指尖自他指尖逃逸,而他的手掌最終也實打實地摸在了玻璃罩上。

就在他手掌與玻璃罩相碰的一剎那,胚胎中的黃色液體忽然湧出不少氣泡,而後宛如沸騰了一般翻滾起來。邊堯大喊一聲:“姚澄,躲開!”

姚澄驚訝又茫然地擡頭看去——那些自玻璃罩外部連接至虛空中的管道正劇烈地顫抖着,其中一支不鏽鋼頭的金屬粗管驟然斷裂,直朝着姚澄頭上砸去。

耳邊一陣疾風刮過,邊堯已經自我身邊消失不見,他頃刻間出現在棋盤對面,攔腰抓過姚澄一個大跳,金屬頭悍然砸在姚澄剛才所站的地方,發出一聲令人後怕的巨響。

“怎麽了?”他驚了,“發生什麽事,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我瞪大眼睛搖搖頭:“你看。”

小飛原本如沉睡般安詳的容顏皺起眉頭,咬肌暗暗鼓勁,好像在噩夢中掙紮一般。玻璃罩外越來越多管道斷裂了,好似一張有思想的蛛網,劈頭蓋臉地朝他砸下。

一根管道擊碎了玻璃罩,纏上了小飛的脖子。

姚澄見狀就要沖過去救他,卻被邊堯死死拽住。幾乎是同時間,另一條膠皮軟管也鑽進玻璃,像一只手一般捂住了小飛的口鼻。第三根管道緊接着纏上了小飛的手腕,第四條繞上了他的小腿……而那些橙黃色的液體好像是在反重力的太空站裏一般,化作大小不一的水珠漂浮在他的周圍。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邊堯,邊堯?”

我回頭看向邊堯,驚訝地發現他已經松開了姚澄的手,滿臉痛苦地跪下了。

“邊堯!你怎麽了!”我正要沖過去,他卻豎起手掌叫我不要靠近——從他的指尖順着胳膊一路鑽進袖子裏,再自胸口環繞到他脖子上,一道緋紅色的烙印宛如赤蛇般爬行在他的身上,最後消失在他後腦的頭發裏。

這是什麽東西,我震驚不已地看着他——我見過這家夥的裸’體,他身上絕沒有這樣的印跡。

“我知道了!”姚澄沒有注意到邊堯的變化,卻忽然大叫一聲,“這是小飛車禍後受傷的部位!”

“頸椎,手腕,胫骨……全都對上了!”姚澄指着空中的小飛大聲說,“這些管子不是很像連在他身上的醫院設備嗎?還有那個捂住他鼻子的,是不是呼吸機?”

我聞言定睛一看,一個猜想也慢慢在我腦中成型:“這些捆綁着他的,是……所謂病痛的束縛?”

“但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問姚澄。

只見他緩緩側過臉來,露出下巴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姚澄說:“這是我小時候玩火燙傷的地方,已經植皮修複過了,但是現在……這個地方非常非常的痛,就好像又被火燙過一次一樣。”

我聽他這樣一說,忽然也覺得肩膀處疼痛難忍——那裏在現實中曾經因為打球撞傷脫臼過,也在前段時間因為高帆的攻擊而精神體受傷,不知現在複發的是哪一次的傷痛。

那麽邊堯……

我再次看向他,邊堯已經站起來了,他表情已經恢複鎮定,但額頭滿是冷汗,雙手、膝蓋仍微微顫抖。他聲音沙啞地說:“小飛靈魂中最黑暗的桎梏,就是對病魔的恐怖和屈服。”

他朝我伸出手,上面蜿蜒的傷疤觸目驚心。

我胸口起伏不定,一把握住他冰涼的手。

金蛟剪現形的一剎那,結界中原本柔和的藍光宛如有實體般裂成碎片,小飛周遭狂躁的黑風席卷盤旋。捆在他脖子上的管子幾乎要叫他窒息,他卻如同被魇住了一般,只能在混沌的意識中無力掙紮。

邊堯的聲音在我腦內響起:“情緒波動太大了,之前他的身體虛弱控制不了精神體,所以才到處游蕩。後來,姚澄給他告白,過度刺激了他的精神,使得他醒來的欲望變得更加強烈,所以意識才會回到身體裏。”

“那現在怎麽辦?”我這樣問的同時,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大聲說:“姚澄,你在這邊呆着,不要亂跑,注意安全!”

他點了點頭,腦中的邊堯接着說:“各式各樣的枷鎖控制着他,要想迅速從昏迷中蘇醒,依靠他自己的力量還不夠。”

我說:“知道了,我去幫他一把!”

金蛟剪迎風破開,我一邊朝前奔去一邊慘叫:“但是我不想再打觸手怪了!”

說話間一道疾風襲來,我連忙擡手格擋,那根管道宛如長鞭一般纏住劍身猛力一拽,金蛟剪差點脫手。我連忙雙手握緊劍柄将之錯開,金蛟剪形成的弧度撐開了管道的纏繞,再驟然一合攏,抽身出來。

“哈!老子天天被蛇勒脖子,還想纏我!”

緊接着我大力揮刀,那根管道應聲被斬斷,重重砸落在腳邊的地上。

然而下一刻,棋盤空間內紅光乍現,急促的“哔哔”聲響徹耳邊,宛如電視劇裏病人垂危時旁邊醫療儀器的報警訊號。

什麽?我忽然想到——如果這些管道是小飛的醫療導管和呼吸機,那麽把它們切斷後,小飛不也會陷入危險麽!

就這麽一愣神的功夫,另一根管道瞬間抽在我腹部上,直接将我掃飛了出去。邊堯叫道:“別被那個分散注意力,是假的!”

“呃啊——”小飛身上纏繞着的管道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他抑制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等等我!不要!”我調整姿勢恢複重心,急奔過去,手起刀落一連斬斷了好幾根粗細不一的管道。但是小飛還是宛如被海草纏住的溺水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陷入泥潭。

“霍翔飛,醒來,睜眼!”我将金蛟剪分成雙刀,不斷打掉周遭攻擊過來的管線,可小飛溺亡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糟了,要來不及了!”

“別說!”邊堯說,“小心旁邊!”

就在這時,我的身後忽然爆發出一聲狂喊:“齊鳴菲!”

我吓了一跳,下意識轉頭看着姚澄,他雙眼通紅,在尖銳的機器轟鳴和席卷的狂風中飄搖不定。

“我想起來了,你真正的本名,”姚澄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嘶聲力竭地喊道:“齊鳴菲!”

我猛地扭頭看去——在無數導管、輸液線和醫療儀器線的重重束縛和纏繞下,蛹繭中的小飛赫然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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