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

八月十四,臨近月節。

宮中上上下下都是喜氣洋洋的,院中來往的宮女都穿着嶄新的衣裳,長辮子梳的一絲不茍,辮稍系着紅繩,發絲蓬松着,中秋這三日算是她們一年中難得能夠塗胭脂的日子之一了。

端午、中秋、春節。端午中秋各三日,春節是自大年三十到元宵整整半個月,宮中侍女在這些日子中可以塗抹胭脂,打扮的俏麗些。

若是平常打扮出格,是要被嬷嬷責罰的。

于是此時來來往往的宮女都打扮的很是俏麗,眼角眉梢透着一股喜氣,令人見了便心生歡喜。

宋知歡拄着下巴靠在窗邊,望眼欲穿。

李氏扶着侍女的手慢騰騰從屋子裏出來,見宋知歡這樣子不由翻了個白眼兒,努努嘴,道:“看了半日了,快回去吧。起風了,你這身子經了風,對孩子可不好!”

語氣雖然兇了點兒,宋知歡卻受用,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

那邊雲若正捧着兩個紅彤彤的大石榴進來,對宋知歡含笑道:“主兒快回身吧,天兒快黑了,想來福晉主兒和柔成姐姐也快回來了。您嘗嘗這石榴,不是咱們院子裏的,是內務府新送來的,想來滋味也有些不一樣。”

宋知歡輕輕嘆了口氣,道:“無論滋味如何、表象如何,本質上,它們不都還是石榴嗎?”

雲若聽得一愣,然後噗嗤笑了,“主兒!快嘗嘗,您最近胃口不好,這石榴滋味酸甜,最好不過了。”

宋知歡仔細思考一會兒,然後歡歡樂樂地剝起了石榴。

對面的李氏透過窗子見了,不由得又翻了個白眼兒,對自己的貼身侍女芍藥吐槽道:“這宋知歡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沒腦子。一天天的除了吃就是吃,憨貨!”

芍藥抿嘴兒一笑,見李氏今日心情不錯,便勸道:“主兒不妨去禦花園裏走走,這個時辰,嫔妃主子們都在宮裏歇息或預備着接駕呢,您出去走走,也撞不上人。”

見李氏不大樂意,她便又殷切地問道:“不如去三福晉院裏逛逛?田格格前兒不還約着您一處針線嗎?”

李氏搖了搖頭,道:“不了,今兒覺着身上懶懶的不愛動彈。你搬一張躺椅在廊下放放吧,我想吹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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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若有所思地聽着,忽然道:“主兒,這宋主兒懷着,不也是懶懶的不愛動彈嗎?”

李氏聽了猛地一愣,下意識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轉頭問芍藥:“我的月事幾時走的?”

“上月十一走的。算一算,您這些日子身上不舒坦,奴才總以為您是因為小日子不舒坦。”芍藥眼睛亮了起來,對李氏道:“主兒快回屋坐坐,奴才去請太醫來。”

李氏民族和春點了點頭,手裏攥緊帕子看着芍藥遠去的身影,心裏滿是緊張。

于是等四福晉從宮外回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

四福晉略怔了怔,旋即笑道:“原來是這個,也是好事,快打發人,告訴爺、德額娘和佟娘娘。”

又吩咐人取了好些東西給李氏送去,沒多久,就見四阿哥匆匆忙忙回來,看向李氏的眼中滿是歡喜。

四福晉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轉身從李氏房中離去。

回到上房,宮女奉了茶水來,秋嬷嬷嘟囔道:“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心軟。早入門賜茶的時候動個手腳,讓她三五年不得生育。”

“嬷嬷。”四福晉難得冷了臉,眉頭擰着“這話可不是随便說的,若是傳到外頭讓人知道,即便是阿瑪,也保不住你我的性命,甚至整個烏拉那拉氏都會被牽連。”

說着,她又揚了揚下巴,道:“這事情是早該預料到的,我與爺差着年歲,本也沒妄想誕下的嫡子序齒為長。但愛新覺羅家重嫡庶,無論怎樣,即便四爺再喜歡李氏的孩子,他但凡顯露出一點點,便要被禦史參奏。”

“李氏有孕,本就是好事。待回了德額娘,幾年選秀要給爺添個人才是,青莊出身到底不好看了些。”四福晉端起炕桌上的茶碗輕輕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眉眼間是一派的尊貴自矜。

秋嬷嬷嘆氣道:“我的主子啊,您對四爺就沒有但凡一點點的動心嗎?”

四福晉歪頭看她,忽然笑了笑,“嬷嬷,您知道為什麽,我當初選擇您陪伴我入宮嗎?”

秋嬷嬷一愣,道:“奴才是您的奶嬷嬷,要論陪嫁,當然是奴才最名正言順的。”

“我是念着嬷嬷服侍我十餘年,處處盡心。”四福晉難得冷了眉眼,“但,嬷嬷,您告訴我,天家兒媳,最重要的是什麽?”

說着,也不等秋嬷嬷回答,便笑了,“端莊大度,賢淑有德。我若是對四爺動了心,日後又如何能夠耐得一個一個嫁進來的新人呢?如此便好了,嬷嬷您不必為操心。”

“聽說嬷嬷近來在宮裏認了不少女兒、孫女兒的,我看不如這樣,您念着小輩,就幹脆出宮看孫子吧,我即刻命人給母親傳話。”四福晉仍然是一副眉眼溫柔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卻容不得秋嬷嬷拒絕。

正房裏發生什麽事宋知歡尚且不知道,聽了李氏有孕的消息,宋知歡也算是替李氏高興了一把。

畢竟這些年雖然李氏嘴上傲嬌,但是其實大家相處的還不錯,就連四福晉對李氏都沒有太大的敵意,在整個阿哥所中,這一處小院兒算是十分和諧的。

她這邊開了櫃子歡歡喜喜地揀繡品,又讓人将剛懷孕時德妃賞賜的燕窩尋了出來。

雲若撇了撇嘴,道:“主兒這時還不想想,李格格有孕了,咱們屋裏的日子怎麽過。這麽好的燕窩,就這樣送出去了。”

“我素來不愛用燕窩,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喜歡,如今又要用這個補身子,送給她豈不正好?”宋知歡随手拿起一個寶藍色繡瓜瓞綿綿的葫蘆形荷包在手上細細看了,覺着頗為滿意,又扒拉着小藤匣子,揀了一條石青色攢心梅花的絡子出來比劃着。

她看了雲若,道:“日子自然是該怎麽過就怎麽過,無論如何我還懷着身孕,四爺還能薄待了我不成?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這些年,她有了身孕,我自然替她歡喜。”

正說着,外頭忽然傳來青年男子的朗笑聲,衆人紛紛望去,便見四阿哥闊步進來,笑道:“知歡好心胸。”

內室的三人忙對他請安,四阿哥笑了笑,道:“今兒陪福晉回烏拉那拉府,看你身邊的柔成跟着出宮就知道是回你家裏去了。”

“長久不見,難免思念家人,這才求了福晉,壞了規矩,請爺責罰。”宋知歡知道四阿哥這樣說就是不在意了,但到底還要福下身去與胤禛告罪。

四阿哥笑着扶起了她,道:“這本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又四下裏打量一下,見紅漆蓮花紋炕桌上一只青瓷美人觚裏插着數枝菊花,另放着一只大藤匣,裏頭裝着各色繡品,便随意拿起一個打量,“這些小東西做的倒是精致。”

宋知歡垂着頭笑了笑,仿佛有些羞澀。

她轉手解下襟領下挂着的帕子壓了壓鼻前,四阿哥也只以為她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羞。

四阿哥略坐了坐,見柔成攏了東西要給李氏送去,便也起身道:“本是福晉叮囑爺過來看看。太醫說你胎像好,好生歇着吧,爺從宮外帶了些烏梅酸杏的蜜餞來,回頭讓蘇培盛給你送來。你不愛用燕窩補養是吧?前頭庫房裏還有佟娘娘賜的通江銀耳,也一并給你送來。”

這算是解釋了為什麽這個時候他沒陪着李氏反而過來,又或者只是随口一句。

宋知歡沒當回事,拿出上輩子對待甲方爸爸的态度懇切地謝過了,內心敷衍、行動恭敬、神情懇切地行禮道了“恭送”,回來随口吩咐雲若:“你也服侍了一日了,回去歇着吧。”

雲若知道這位主兒素來省事,此時這樣說是真不需要她在,又算打窗外見柔成已經欲要自李氏屋裏轉身回來了,便對着宋知歡一欠身,退下了。

人走了,宋知歡方自炕桌上執了那一方素白絹子繡綠色藤蔓的帕子揮了揮,略略散了胤禛帶來的那一股子熏香氣。

這一院子裏,四福晉愛好古怪,焚香素來只愛沉香、檀香兩樣,蜜合蘇合百合一類都少,遑論細致調制過,各有千秋或淡或濃的各樣香料。

宋知歡喜歡的倒是雜一些,但她被宋母養出一身矜貴毛病,對香料要求極高,內務府分配來的份例大多都是看不上眼的。

于是她更多時候還是在房中擺放各樣新鮮花卉,取一股自然清新之氣,偶爾起一爐香,也定然是在宮中這個情況下能弄到手的香料中品質最好的。

但身份限制,能弄到的香料也有限,最後燃一爐百合宮香,或是一兩樣安神香,再沒有多的了。

也只有李氏喜歡在秋日燃起一爐甜氣滿滿的香,整個人浸在屋子裏,燃起炭火來,留一面小窗,伴着秋日淩冽的空氣,能令人整個人都有一種幸福感。

這本是令人惬意好滋味,無奈宋知歡有孕之後愈發挑剔,是受不住這一類的聲音的。想來胤禛是打宮外回來聽了消息高興蒙了,在這小院子裏晃了一大圈兒,最後回到中點。

宋知歡被自己的形容逗笑了,輕笑了兩聲,方才搖了搖頭,将炕桌上的東西收拾了。

不多時便有柔成自李氏房中回來,主仆二人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寝間。

寝間的窗本來半開着,柔成小心放下,又将寝間與正堂間的紗帳放下。

宋知歡自顧自在鋪着淺紫色繡月白小花床罩的雕花大床上坐了,柔成則拿了個包袱回來,小心打開給宋知歡看。

“奴才回府見了老爺、夫人,各位都很歡喜。這是夫人給您做的一身裏衣。”她笑着将卷起的衣裳打開,露出裏頭一堆零碎的東西來。

先是一個信封,看着厚厚的,上頭以潇灑大氣的行楷字寫着“長姐親啓”,柔成一面奉與宋知歡,一面笑道:“小爺說他今年走海運成了,賺了不少銀錢。這裏頭是按您當年給他的份子錢算出的分紅,另有給您的信,是老爺、夫人各人說的話,您細看。”

宋知歡打開看了,見裏頭一沓的銀票并幾張信紙,她忙将信紙拿起看了,倒是小弟宋知新的字跡,細細寫着家人的叮囑,看的人熱淚盈眶。

柔成忙勸解宋知歡住了眼淚,又點了那些銀票,對宋知歡道:“這裏頭有千兩銀票,夫人另外用裏頭的錢在外頭給您添置了莊子田地,地契都在呢。”

宋知歡連連點頭,看着一張張地契,一面是暴富的喜感,一面是弟弟出息了的欣慰。

好半晌,她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對柔成道:“這些就鎖在床上的櫃子裏吧。”

柔成笑了笑:“奴才也是這樣想的。”

又繼續道:“這還有兩大包金銀锞子,都是夫人特意囑咐給您的。”

宋知歡正是情緒敏感的時候,看着這些東西,只覺着都是宋母滿滿的愛,不免又落了兩滴眼淚。

不過宋母心細,準備的金銀锞子都很是精致,正是宮裏常用的。如宋知新的這些大額銀票,反而不好出手了。

柔成勸住了宋知歡的眼淚,方才繼續道:“這還有一大包幹銀耳,怕成朵的占地方,夫人特特命人揀最好的地方剪碎了下來,這一包頂尋常好幾朵呢!一大包的酸杏蜜餞,是夫人知道您有身孕特意預備的。”

“倒是母親做得出來的事情。”宋知歡聽了宋母命人剪銀耳的事情破涕為笑,見餘下還有一包首飾,這倒是平常的,雖然珍貴,但在宮中卻也常見。

唯有剩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竹狗、草蟋蟀才是宮中難見的野趣兒。

柔成說到這個也笑了,無奈道:“這是小爺們特特要給您裝上的,說您在宮裏無聊,拿着這個玩兒。聽說在府裏,夫人日日拿着您的畫像給小爺們看,就怕小爺們日後和您不親近。”

宋知歡聽了只想笑,又感念宋母一番慈母心腸,直道:“多虧母親的用心,竟然為我思慮至此。”

這年月的女人,娘家才是腰板,日後兄弟侄子若是和她不親近,那宋家對她也就疏遠了。兄弟們都是自幼處出來的情誼,她最彪悍的時候還提着鞭子趕過不愛讀書練武的三弟四弟。

那位性情古怪偏要遠渡重洋做海運的宋知新就是宋知歡的四弟了。

這些話說完了,柔成将東西都收了,不免又笑了:“這東西多,抱起來一大包,奴才雖用裏衣卷着,明眼人也能看出裏頭有東西來。但這本是平常事,又有四福晉的面子,倒也平平安安地過來了。奴才給檢查的侍衛塞了些銀子,倒不多,只是可知守門那侍衛多大的油水。”

她難得打趣了一句,引得宋知歡笑了笑便滿足了,又給宋知歡倒了溫水來,道:“太醫說了,您不可飲用茶水,如今出了三個月,甜的也要少用了,就将就将就吧。”

宋知歡點了點頭,接過淡青色無紋的瓷器飲了半盞溫水,柔成又用冷水浸了巾帕來給她敷眼睛,主仆二人随意交談着,頗為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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