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皇伯伯(二)
“皇上要不要去嘗嘗?”
夏文軒從自己的沉思中回了神,似乎有些心動,轉念一想卻說:“朕宣了齊芮白和程中槐晚膳時入宮議事,就不去淑妃宮裏了。”
“蘇桓?蘇桓?蘇桓!”淑妃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因為從剛剛開始蘇桓就一直咬着筷子盯着屋子裏的某一處發呆。
蘇桓回神,看見淑妃瞪着自己,才遲鈍地發現自己在發呆。
“淑……母妃。”蘇桓被淑妃□□了好久才能接受叫她母妃,剛開始不習慣,總是叫錯,每次都被淑妃一通說教。
“怎麽啦你,今天一直在走神?”淑妃傾身過去探了探蘇桓的額頭,“沒有發燒啊,有哪裏不舒服嗎?”
淑妃和娘親不一樣,她的身上總是幹幹淨淨的,每次靠近她都能聞到好聞的香味。
“臉怎麽這麽紅?要不要叫太醫來看看?”淑妃說完就想到白天貴妃還數落自己,不要有事沒事就叫太醫,沒病也給看出病來了,“還是今天的飯菜不合胃口?要麽讓他們給你煮點甜羹喝?”
“不……不用。”淑妃的宮裏有自己的小廚房,想吃什麽随時随地吩咐廚房做就可以了,蘇桓雖然已經住了有些時日,但總還是不太習慣。
“娘娘,清涼殿的李公公來了。”門外守着的小宮女推開門對淑妃禀報道。
“他來做什麽?”淑妃自言自語,“讓他進來吧。”
“是。”
不一會兒,李元就在小宮女的指引下走進了淑妃和蘇桓用膳的內室。
“淑妃娘娘,晚上好。”李元圓圓胖胖的身子往那兒一站,感覺淑妃殿裏的門框都小了一圈。
李元是夏文軒做皇子時就在他跟前伺候的,所以淑妃對他也頗為客氣:“李公公這麽大晚上過來,可是皇上有什麽吩咐?”
“淑妃娘娘客氣了,皇上沒什麽吩咐,只是念着淑妃娘娘和蘇公子,特命奴婢帶些甜點過來。”李元笑眯眯地,揮揮手,身後的太監魚貫而入,每人手上都端着一疊精致小巧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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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疊疊點心端上飯桌,大部分都是蘇桓愛吃的,還有些是淑妃宮裏都沒有的禦膳房特供給皇上和太後的點心,蘇桓好奇地拿起來嘗一嘗,好吃地眯起了眼。
“看來小公子很喜歡。”李元注意到蘇桓的反應,松了口氣,笑眯眯地說道,“還有這個,”他旁邊的小太監端上來最後一個盤子,裏面躺着一串糖葫蘆,“這是皇上特地派人出宮買回來的。”
“公公替臣妾和蘇桓多謝皇上了,皇上費心了。”淑妃繼續維持着自己賢良淑德的外表。
李元讓人把糖葫蘆呈到蘇桓面前,看到蘇桓高興地對着糖葫蘆左看右看,才道:“那咱家就先回去了,淑妃娘娘和蘇公子慢用。”
臨走時,還笑眯眯地跟蘇桓揮了揮手。
蘇桓看到滿桌子的各色小點心和自己面前的糖葫蘆,開心地合不攏嘴。
“母妃,這些東西我都可以吃嗎?”臨吃前,還不忘了征求一下自己母妃的意見,一高興,連母妃兩個字都順口了不少。
“糖葫蘆可以吃了,點心挑兩塊,剩下的母妃讓他們放起來,明天再吃。吃多了你肚子又要不舒服了。”淑妃沉下臉,努力做出“初為人母”的威嚴來。
蘇桓被她的樣子逗得咯咯直笑,比起村子裏的女人們每天抓孩子回家吃飯的樣子,淑妃的這兩下子真的不算什麽。
“好吧,”蘇桓無所謂地說道,他手裏拿着糖葫蘆眉開眼笑。
“東西都送過去了?”夏文軒從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擡起了頭,李元已經回來了一會兒正站在階下等着複命。
“回皇上,都送過去了,小公子很喜歡,看到糖葫蘆就笑得合不攏嘴了。皇上的用心小公子一定能感受得到。”李元說。
夏文軒牽了牽嘴角,心裏浮現出每次蘇桓見到他時眉開眼笑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有小太監進來通報:“皇上,吳太傅求見。”
吳崇禧跟夏文軒回宮後,夏文軒又重新授予他太傅銜,官拜正一品,主要教授大皇子錦禮。
“請他進來。”夏文軒剛好處理完手頭的一件事,整理了下淩亂的公文。
“臣吳崇禧參見皇上。”吳崇禧走進來,腳步不疾不徐。到階下站定,才一板一眼地跪下來與夏文軒見禮。
“老師不必多禮,快起來吧。”夏文軒擡手虛扶一下。
“謝皇上。”面對夏文軒的客氣,吳崇禧依舊不卑不亢,他慢悠悠地起身。
“老師深夜前來,所謂何事?”夏文軒問。
“臣的孫女悅兮本來随她的父母住在外省,可惜臣的兒媳早逝,兒子公務纏身,臣恐悅兮年幼無人管教,想把她領回京城。如今臣住在宮中,總是不便,懇請皇上批準臣出宮住回自己的府中。
“吳巡撫的夫人過世了?”夏文軒對吳崇禧的兒子也有幾分印象,比他大不了幾歲,此時已經是正二品巡撫,可謂是年輕有為。
“是,日前剛剛過世。悅兮很傷心,臣以為讓她換個環境會好一些。”吳崇禧說道。
“朕原本擔心老師一人獨居寂寞,既然有孫女陪伴,朕也就不多此一舉了,老師任何時候搬出去都可以,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朕說。”夏文軒道。
“謝皇上。”吳崇禧拱手,“臣告退。”
“老師……”夏文軒叫住他,吳崇禧腳步一頓,夏文軒卻沒了下文。
“皇上還有何吩咐?”吳崇禧轉過身,依舊恭恭敬敬地問道。
夏文軒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吳崇禧等了一會兒,夏文軒卻再沒有說話,“皇上若是無事,請允許臣先告退了。”
“老師當初為何要走?”吳崇禧轉身的剎那,夏文軒問道。他的語速很快,像是一咬牙,終于把心裏積壓了多年的疑問問了出來。在一旁伺候的李元聽此一言,立刻識趣得遣散了所有宮人,将殿門關上。
“臣覺得自己老了,想歇一歇了。”吳崇禧說。
“老師當年也是這麽說的。”夏文軒有些失望,此次出宮之行,讓他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老師如果只是累了,為何走的時候要帶走上官家的嫡孫?”
“臣說過,為故人保留一息香火。”相比夏文軒有些激動,吳崇禧仍保持着波瀾不驚。
“老師與上官家不和,何必為此擔着滅九族的風險。”夏文軒追問。
吳崇禧不言。
“老師,朕可以不追究你的罪,但是這個疑問在朕心裏積壓了多年,朕想知道,為什麽?”夏文軒說到最後,為什麽三個字幾乎是一點點擠出來的,想起那些往事,當初經受過的痛苦、猜疑和失望全部一起洶湧而上,讓夏文軒也有搖搖欲墜之感。
“那臣也請問皇上,先帝六皇子當年為何暴斃?”吳崇禧一改老僧入定般的常态,眼神咄咄逼人。
“二皇兄的手段,朕也不甚清楚。”夏文軒輕描淡寫。
“皇上三歲起就在臣的門下,一直到皇上十三歲離開京城,臣将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可以說,臣是比先皇和太後更加了解皇上的人。皇上以為,有些事情能瞞得過臣的眼睛嗎?”吳崇禧質問道。
室內一下子陷入了寂靜,所有的門窗都被關上,連風都無法在這空曠的室內作怪。夏文軒登基後,把清涼殿裏所有不必要的裝飾全都撤了,只留下一柄劍,挂在他身後的牆上。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劍,劍穗上有陳年的血跡,已經洗不幹淨了。
那是曾經跟着他四處征戰的劍。
“皇上十三歲離京,十九歲回來,在戰場上立下赫赫威名。”吳崇禧說道,“臣真心為皇上高興,可是皇上之後的所作所為……臣實在想象不出,自己親自教出來的學生,會成為那個樣子。”
“什麽樣子?”夏文軒輕聲問道,在空曠的大廳中,他的聲音淹沒入虛空之中,只覺難言的寂寥。
“……”吳崇禧沒有說話。
“殺害幼弟,陷害兄長,為了奪嫡不擇手段的樣子嗎?”夏文軒的聲音再次響起。
吳崇禧不知該如何接話。夏文軒不該想起這些的,如今的夏國在他手上蒸蒸日上,威懾鄰邦,四海來朝,百姓安居樂業。“你是一個好皇帝。”吳崇禧說。無論夏文軒為了奪得皇位做了些什麽,他都是一個會名留青史的好皇帝。
“老師可知道,六歲那年,朕差一點死掉?”夏文軒握緊了手上的筆,“然父皇一句六皇子年幼頑皮,就輕輕松松地揭過了。老師可知道,母後抱着朕哭了一天一夜,在旁人面前卻一字也不敢言。”
吳崇禧點點頭:“臣知道,那是皇上唯一一次缺課。”
“若朕不得到皇位,此生都要這樣度過。”夏文軒說,“老師責怪朕不擇手段,朕無話可說,然而老師可知當年不告而別,朕在這官場上無人輔佐,可有多麽艱險?”
“皇上不也因此找到了齊芮白和程中槐等一幹肱股之臣?可謂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矣。”吳崇禧道,“他二人是比臣更為有力的左膀右臂。”
說到此處,夏文軒心情好轉了些:“不論如何,老師願意回來替朕教導大皇子是朕之福,也是大夏國之福。”
“皇上不必介懷,為國盡忠是臣的本分。”吳崇禧說。
夏文軒閉了閉眼,像是想把剛才想起的陳年舊事統統驅趕,老師如今也只會說為國盡忠了,而不是為了他了。
“大皇子換了太傅,不知道适應地可好?”夏文軒不想再說那些事,換了個輕松點的話題。
吳崇禧也又回到了他老僧入定般的樣子:“回皇上,大皇子天資聰穎、仁愛寬厚,只是小小年紀禁锢頗多,若是性子能更開朗些會更好。”
說到開朗,蘇桓燦爛的笑容立刻浮現在了夏文軒的眼前,那孩子生長的環境雖然艱苦,但天真爛漫的本性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想到蘇桓,夏文軒慣無表情的臉上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