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的嘴唇
徐如林擁有專屬的保姆車,從酒店開到外景地不過四五分鐘車程。這一路上,助理需要與他核對接下來的拍攝安排——今天會有夜場戲,但不算太晚,八九點鐘就能結束。
抵達現場後,徐如林并不急着下車。不一會兒,幾個滿頭大汗的化妝助理拿着工具進了車廂,開始為他黏貼假頭套;而陳助理又抓緊時間與徐如林對起了臺詞,真是片刻都不得空閑。
半小時後,徐如林終于換好了戲服進入片場。陸離與陳助理也各自提着家夥下了車,兩個人像太監似的,在徐如林身後亦步亦趨。
下午的戲在棚內進行。這是海嶺城內規模較大的一個棚,四五層樓的高度、一千多平米的體量,讓室內空調成為了花銷不起的奢侈品。而更可怕的是,頭頂高處那幾排明晃晃的大燈,好像燒烤架下面的炭火,曬得人直往外冒油。
陸離也在三伏天拍過古裝,知道這種悶熱無風的大棚一般在四五十度左右徘徊。盡管劇組在地上擺了不少幹冰,又用風扇一刻不停地吹着,可惜降溫效果依舊是杯水車薪。
這才進場五六分鐘,陸離的額頭和後背已經沁出了一層汗珠。可他根本就顧不上自己——徐如林正在與其他演員對戲,他必須端着風扇随侍在側。
也許是考慮到氣溫和演員情緒,下午的戲大體以短平快為主。執行導演簡單說完了戲,演員試過幾遍後就正式開拍。
這時的陸離總算有了點兒空閑,他悄悄走到監視器後面,還沒站穩,就被陳助理過來一把拽走。
“沒事別和其他人交流。”
陳助理将他帶到稍遠的大柱子後面,低聲耳語:“徐老師不喜歡太能來事兒的人。”
陸離趕忙表示自己只想看看監視器裏的畫面。可他又轉念一想:徐如林讨厭的應該是有人借着當他助理的機會與劇組的其他人搭讪;在他眼裏,這恐怕算是一種變相的“吃裏扒外”。
一邊想着如何利用別人,一邊又要提防着被別人利用——在這個圈子裏,真是想得越多的人活得越累。
第一場戲拍得還算順利,導演喊“cut”之後,現場頓時喧鬧起來。導演拿着取景器調整機位;燈光、攝像組跟着挪動位置;暫時沒事的工作人員則撲向重新打開的鼓風機周圍,像原始人類膜拜太陽那樣膜拜着融化中的冰塊。
而某些拿着架子的演員就尴尬了,只能依靠着自家助理趕在補妝之前,送上各種降溫的物品。
按照陳助理的指點,陸離從小冰箱裏取出礦泉水倒進玻璃杯,又在杯口按了一片檸檬,最後插上吸管、套好杯套送到了徐如林面前。
徐如林正在和女三號抱怨着棚裏的酷熱,忽然感覺背後吹起了一陣涼風,他回頭,發現陸離依舊高舉着微型風扇,而清涼的秘密則來自于風扇前方的那一小盤碎冰。
也許是因為“私人訂制”的涼爽帶來了好心情,又或許是女三號半真半假的羨慕産生了化學反應——從這時開始,徐如林對待陸離的态度總算是有了點兒好轉。
下午五點左右,棚內戲終于暫告一個段落。大部隊返回酒店用餐,然後稍事休息,晚上六點半繼續夜場的拍攝工作。
這是一個規模異常龐大的劇組,內部共有三支分工、進度互不相同的攝影隊伍。下午徐如林所在的是B組。今晚的夜場AB兩組合并,徐如林即将與沈星擇上演精彩的對手戲。
當傍晚的光線完全穩定之後,陸離跟随徐如林走進了外景戲的拍攝地——“山神廟”。整片場地外已經圍起了警戒線,還配有保安巡守。院子裏則擺滿了道具和機器,幾盞炮筒似的镝燈将庭院裏照得雪洞一般明亮。
徐如林開始補妝,陸離負責拿着風扇和劇本。一時無事,他的眼神就開始四處游離,很快就發現了沈星擇。
今晚計劃拍攝的是幾組暗殺戲。沈星擇飾演的錦衣衛缇騎,偷襲徐如林飾演的王爺失敗,負傷潛逃。正在與他對戲的是女明星王安榴,雖然去年剛剛升級做了一對龍鳳胎的母親,但看起來依舊如同少女一般清甜美麗。
陸離遠遠地看着那兩個人,不得不承認如畫一般養眼。他繼而想起,沈星擇原本就是男女不拘,說不定有朝一日也會嬌妻柔子在懷,盡享天倫之樂——而那肯定又是一段所謂的“娛樂圈佳話”了。
那麽自己呢?是不是還會有另一個人,在不久的将來等待着自己?
不知為何,陸離竟沒有半分的期待感。他正恍惚出神,徐如林冰冷的聲音突然闖進了腦海。
“你在看什麽?”
“那邊……”陸離趕緊随便找了個借口,“有幾個群演我好像認識。”
徐如林倒也真信了:“你當過群演?那又為什麽要改行?”
“群演收入太少還不穩定,我想多賺點學費。”
“讀什麽學校?”
陸離猶豫片刻,自豪感畢竟還是占了上風。
“我想上中影。”他說,“可是學費很貴。”
“……中影?”
徐如林輕笑了一聲,毫不掩飾的輕蔑。陸離不知道這種輕蔑是針對他本人,還是針對中影這座學校。他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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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如林的戲被安排在了今晚的第二場,第一場是男女主角的感情戲。
午休時陸離偷偷看過劇本:劇情應該是行刺失敗之後,沈星擇負傷躲進破廟,王安榴為他包紮。孤男寡女患難與共,就難免要延伸出一段绮麗的感情戲來。
兩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演員了,這種程度的表演還不至于尴尬到需要清場。雖然鏡頭裏只有兩個人,可是破廟裏裏外外卻擠着幾十顆腦袋,場面真可謂壯觀。
徐如林還在和他那套繁複的戲服做鬥争,陸離必須為他提起背後的長發,因此沒空、也沒興趣去湊這個熱鬧。
反正聚光燈下的一切都是虛假的;而唯有他才知道,當沈星擇真正想要親吻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嘴唇會比體溫更熱一些,柔軟得出乎意料,而且一旦接觸,就很難再擺脫。出于惡意,陸離曾經不止一次地使用“水蛭吸血”來形容。
而那些呈現在攝像機鏡頭前的吻卻又是另外一個模樣——更像一件包裝精致完美、卻毫不實用的洛可可裝飾品。
大約十分鐘之後,破廟那邊逐漸喧鬧起來。看起來這場戲應該算是過了。徐如林這邊也已經收拾停當,走過去準備上戲。
陸離跟在徐如林身後,剛邁過門檻就看見沈星擇在角落裏補妝。
媽的,嘴角上還有女人的口紅印。
沈星擇剛從助理手上接過紙巾,忽然感覺到一陣冰冷的視線。他扭過頭,看見七八步開外的破廟門口站着兩個人。
從庭院照過來的光亮勾勒出他們的剪影,身穿古裝的應該是徐如林,而徐如林身旁的那個人,無論走路的步态,還是舉手投足的姿勢,都帶着一股詭異的既視感。
怎麽可能……!
沈星擇用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剪影已經變成了實實在在的人。
是陸離,卻又不是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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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場是男配與女主角的對手戲,徐如林和沈星擇寒暄了一聲就去找導演。這場戲比較長,以徐如林的素質,沒有大半個小時根本就搞不定。
所以正式開拍之後,陸離趁着黑夜的掩護悄悄離開了現場,他得去給媽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需要加班,什麽時候回家還不确定。
他從破廟的右側門走出去,外頭是一個開滿了紫茉莉的小院子。然而此刻,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間卻夾雜着一股淡淡的煙味。
陸離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桂花樹下面的大石頭上坐着一個古裝男人,嘴上叼着金紅色的煙頭。
他還沒開口,卻聽見對方發話了。
“……跟着徐如林呢?”
這下陸離也聽出來了,吸煙的是沈星擇。
“沈哥。”他走過去問候。
沈星擇緩緩呼出一口煙,晚風将陸離曾經熟悉的氣味吹得到處都是。直到陸離開始考慮随便找個理由脫身的時候,他終于又聽見了一句話。
“老徐的脾氣不好。”
“……其實也還好。夏天拍戲壓力大。”
陸離随口打着哈哈,他才不是沈星擇這樣的人,能夠無所顧忌地說出對別人的想法。
“這份工作我真的很喜歡,謝謝沈哥幫忙。”
他看見金紅色的煙頭亮了亮又暗沉下去,緊接着香煙的氣息又濃郁起來。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沈星擇突然道,“我的一個朋友。”
陸離驚訝了,他完全沒料到沈星擇的直覺這麽厲害;而驚訝過後竟又有點動心——說實話,揣着一個秘密太久,總希望能找個人分擔。
但不知怎麽的,他的腦袋裏突然蹿出了“葉公好龍”這個成語來。
口口聲聲說喜愛龍的人,最後卻被真龍吓得魂不附體。真龍可以不去在乎葉公的好惡;但是陸離的新人生才剛起步,沈星擇的随便一個舉動,都有可能引發無法估量的後果。
陸離不是真龍,他還沒跨過龍門,絕對不能夠冒這個險。
“我……很榮幸。”
斟酌再三,他選擇了這個不痛不癢的回答,然後等待沈星擇的反應。
從剛才就一直沒移動過的煙頭,再度緩慢地亮了起來,随即傳來的是衣物摩挲的聲響。
“走了。”
沈星擇将煙頭掐滅在了垃圾桶上,轉身走向片場。獨留下陸離一人,對着桂花樹又安靜了片刻,這才拿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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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戲一直拍到十點才收工。陸離将徐如林送回酒店,确認了明天開工的時間和日程表,這才騎車穿過空蕩蕩的影城,回家休息。
這天過後,這份工作總算是步入了正軌。徐如林雖然依舊苛刻傲慢,但是絕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拍戲上,再加上陸離平時低眉順眼、勤快乖巧,倒也還算是相安無事。
一轉眼,風平浪靜的一周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周的周一下午,有一場媒體探班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