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板再見,師兄你好
從這天起,陸離開始變着法子做起了早餐。
沈星擇吃飯并不挑剔,只會在陸離主動詢問的時候提出幾點建議。陸離跟着改正,回家還向母親讨教,因此手藝長進得倒也挺快。
根據事先定制的健身計劃,沈星擇每周二、周四的早晨只吃能量餐,說白了那就是一堆食之無味的人工營養補劑。
今天正好是周二,陸離起得稍稍有點遲,匆忙洗漱完畢,撈起一包泡面就趕去酒店。
為沈星擇準備好了能量餐,他獨自躲進廚房把泡面和沈星擇不吃的蛋黃煮成一鍋。正吃得不亦樂乎,忽然感覺到背後射過來一道冷冷的視線。
回頭,看見手裏拿着半個雞蛋白的沈星擇倚着門框,可以說是面無表情,也可以算生無可戀。
“安娜姐不讓你吃垃圾食品。”
“……”
沈星擇的沉默就是另一種發號施令,有時候比徐如林的頤指氣使更能奏效。第二天早上,廚房角落裏就多出了一大袋泡面,安娜姐不在的早晨,廚房裏總會飄蕩起迷人的牛肉面香氣。
沈星擇仿佛對泡面有着一股執念,就算天天早上吃都不會膩煩。倒是陸離心有不安起來,總是變着法兒地往面裏加進各種新鮮食材,可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終于有一天,他故意讓安娜姐發現了方便面的包裝袋。女人立刻當着沈星擇的面訓斥了他一頓,同時撤銷了禦廚的資格,泡面的風波這才算是消停。
很快就到了六月26日,晚上九點,高考分數公開查詢。
這天正好組裏開夜車,一直要拍到淩晨兩三點鐘。大約十點左右,陸離正在幫沈星擇對臺詞,忽然接到了家裏打過來的電話,說高考成績已經查到,超水平發揮,中影不上天理不容。
第二只鞋子終于落地。陸離這才發覺自己原來還是有些忐忑的。不過一切的辛苦和不安全都物有所值了,最好的未來已經在他的面前徐徐展開。
“文考搞定!我要去中影喽!”
收起手機,陸離立刻将喜訊分享給了身邊唯一的那個人。然而沈星擇卻回報以一種困惑的表情。
“比得了專業第二還激動?”
“必須的。階段性勝利和大獲全勝的意義完全不一樣。”
或許是被陸離罕見的燦爛笑容所說服,沈星擇不再質疑這一份喜悅。借着從頭頂垂落的白熾燈光,他端詳着陸離那張年輕的側臉,內心裏終于有些疑問忍不住發酵出來。
“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
“為什麽選中影。”
為什麽?陸離一愣。
他知道這是自己內心深處本能的選擇,但是面對沈星擇和其他人,他的确需要一個更合情合理的答案。
“……可能是因為我家比較窮吧。想進影視這一行,沒有人脈和見識是絕對不行的。雖然現在很多人都覺得科班沒意義,但我卻覺得,在大學裏遇見的老師和同學,還有他們的社會關系,其實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當然,我可不是想要利用別人,朋友多了好辦事嘛。”
沈星擇點點頭表示理解,緊接着抛出了真正的問題。
“以你的資質,四年實戰難道不比四年的大學理論更有價值?如果缺錢,可以考慮創業。我的團隊可以包裝你。”
燈光從上面照下來,在他輪廓深刻的臉上投下濃重的暗影,而亮得發白的睫毛則遮蓋住了他的眼神。
陸離的眉角輕輕抽搐了一下,表情沒有變,但內心深處卻仿佛揚起了一小把黑色的微塵。
聽起來很誘人,但這或許只是一個套路。
時間還沒有久到足以讓他淡忘過去、忘記沈星擇是那個蜘蛛網上的肉食王者。
過去,沈星擇可以捏着陸離長達二十年的賣身契躲在幕後,毀掉他一次又一次的出頭機會。現在,沈星擇也可以捕獲任何一個感興趣的人,裝進自己的娛樂圈實驗室。
只要他感興趣。
受過傷的人總是會更加敏感。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陸離感覺到黑暗正在迅速滲進他的心裏。
“難道沈哥也覺得……在中影上學的四年沒什麽意思?”
雖然是半開玩笑的語氣,可話說出口,他發覺語氣還是有點重了。
昏暗模糊了沈星擇的表情。就在陸離以為他不會再做回應的時候,仿佛是夜風吹來了一句夢呓般的聲音。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這樣的運氣,能夠在正确的時間,遇見正确的人。”
“……”
陸離心頭微震,緊接着有一種熱度從耳根開始彌漫向臉龐。
內心的黑色堅冰又開始逐漸融化,他怎麽會不熟悉這種感覺——從很久很久之前開始,自己的心就是這樣反反複複的結冰又解凍,有時咬牙切齒,有時候又臉紅心跳。
無藥可救、無可奈何。
不遠處,導演助理已經開始呼喚下一場戲的演員。沈星擇放下劇本,朝燈光最亮的地方走去。
兩三步之後,他身後突然傳來了陸離的聲音。
“我有信心,我的運氣也不差。”
沈星擇的腳步因為這句話而微微停滞,旋即又恢複如常。
“……那就好好上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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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後的黃道吉日,劇組完成了最後一組鏡頭的拍攝。下午三點,伴随着總導的一聲“殺青”,現場瞬間沸騰。
吃膩了酒店的餐館,萬衆期待的殺青宴可不能随便糊弄了事。劇組直接包下了影城外的一家火鍋城,所有食材自助式敞開供應。
沒了工作時的各種顧慮與限制,再加上幾個月的并肩作戰培養出了感情。這一場,上到導演制片、下到司機場務,所有人都吃得原形畢露,喝得眼露精光。
就連平日裏諸多忌口,生怕臉上長痘、過敏的演員們也都難得放縱起來,一個個滿面紅光,倒是比平日裏更加生動活潑了。
沈星擇這些主演都是和導演、制片坐在包廂裏頭的。陸離則和其他演員的助理坐在大廳的圓桌邊。
都是跑腿的小卒,雖然各為其主,但是這段時間下來,彼此之間多少都有點兒情誼。此刻更是忙着互留通聯方式,看着日後是否有跳槽或者合作的機會。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為之,安排座位的時候,陸離正巧與陳助理坐在了一起。兩個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苦笑起來。
“我打算辭職了。”陳助理開門見山,“去他媽的徐如林,老子不伺候了。”
“其實你可以試試向公司投訴他。”陸離拿出自己以前的經驗給他建議,“你是公司聘的,又不是他出錢請的助理。”
“沒用的。兩條腿的助理好找,能刷臉的明星難求。”
陳助理搖了搖頭,一口氣喝幹了杯子裏的酒:“誰不是爹媽疼大的,憑什麽就要我伺候着他。”
說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陸離的胸口。
“兄弟,你說……我平時待你好不好?”
“好。”陸離禮貌性的點點頭,卻又覺得他仿佛是要給自己下套。
酒氣熏熏的陳助理壓低了聲音:“你能不能……幫我去跟沈星擇說說看,看他手底下還缺不缺助理的活兒,要不宣傳也行。我都做得好!”
果然還是這麽回事。
他看着鏡片下那雙充滿了希冀的眼睛,不忍拒絕;于是首先應承了下來,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高薪、高福利,還有不低的圈內地位——有多少人以能夠進入沈星擇的團隊為傲。星擇工作室簽下的新人一個接着一個地蹿紅。而就算進不了最核心的星擇工作室,能與其所屬的簽約聚光公司簽約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卻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家公司當年卻是以簽二十年賣身契來捆住旗下的演員。
陸離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螳臂當車的怪物,逆流而上的傻瓜。他低下頭,看着映在酒杯裏的自己的倒影。
雖然外貌已經完全改變,但是那個內在的、倔強的自己依舊沒有變。
他和沈星擇是同一個品種的兩顆種子。而一株大樹是不能夠永遠生長在另一株的蔭庇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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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過瘾的殺青宴一直擺到午夜時分才陸續散場。小城本就不大,喝高了的衆人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央漫步,徒步走回各自臨時的住處,揮手道別。
考慮到可能會有狗仔跟拍,沈星擇依舊坐車。他好像也喝了不少,只要靠近了就能聞到濃烈的酒氣,人倒是比平日裏更加沉默寡言。
回到酒店,陸離讓哈欠連天的安娜姐先去休息,獨自将沈星擇送上樓。按照合同,今天也是他擔任生活助理的最後一天。
十一樓到了,他踩着無聲的長絨地毯往前走。在他身後,是沈星擇略顯沉重的腳步和呼吸聲。
男人還沒有醉到需要人攙扶的地步,陸離甚至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根本就沒必要一路把人送到套房裏。
但他還是走到了門口,劃開門卡。
當他開燈的時候,沈星擇已經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一手摸索着從沙發的坐墊下找出了藏匿着的香煙和打火機。
陸離聽見了動靜扭頭看過來,想了想終于沒有忍住——
“沈哥,你以後還是少抽點煙吧。現在的小女生都不喜歡這樣了。”
“……可我喜歡。”
沈星擇發出了短促而含糊的聲音。也許是安心的環境激發了酒精的效應,他半癱在沙發上,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煙圈,然後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從壓在身下的外套口袋裏摸出了一個紅包。
“這個給你。”
陸離知道這是國際慣例,便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掂了掂,還挺厚,估計能有大四位的數。
他趕緊謝過沈星擇,頓了頓,突然提出了一個不着邊際的要求。
“以後再見面,我可以喊你師哥嗎?”
沈星擇好像這才想起他考上了中影似的,勾了勾嘴角。此刻借着酒力,有些平日裏他絕對不會說的話,似乎也能夠輕易出口了。
“随便你。只要不怕被人說抱大腿和碰瓷就行……自己小心點,這年頭吃人不吐骨頭的可不止是狗仔記者。”
“那倒也是。”
吐起槽來,陸離也不枉多讓:“有些個腦殘粉那可真是絕了,堅壁清野,恨不得把自家偶像鎖在高塔上面,是真心希望你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吶。然後呢,她們倒是一個個嫁人了、脫粉了,甚至還會回頭嘲笑你老大年紀連個伴兒都沒有,比普通人還不如。”
或許是陸離的語速太快,沈星擇忍不住用夾着煙的手指揉着太陽穴。
“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他仿佛忘記了自己早就說過同樣的話,“一樣的刻薄。”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陸離的這聲回應,輕到如同耳語。而這已經是目前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坦誠。
時間不早了,母親肯定還在家裏等着。他從廚房裏取走了幾樣從家裏帶來的廚具,最後與沈星擇道別。
“謝謝師哥的大紅包,以後有空回學校的話找我打球。”
沈星擇沒有回答,因為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閉上眼睛,就這樣攤睡在了沙發上。
陸離終歸放心不下,走過去将未燃盡的煙頭從他手中輕輕抽出,停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送到了自己的嘴邊。
原本應該無比熟悉的熬夜伴侶,此刻卻遭遇了新身體的頑強排斥。陸離一邊捂住咳嗽的聲音,一邊将餘煙掐滅在了煙灰缸裏。
換了新的身體,過去習慣的、依賴的,甚至深愛過的種種事物,都無可避免地重新生疏起來。像抽煙這種小事,也許還可以慢慢學;可有些更重要、更珍貴的大事,錯過也許就永遠地錯過了。
陸離無聲地苦笑了起來,順手為沈星擇蓋上一件薄外套。
再見了,沈星擇,希望你能夢到你想見的那個人。
客房的門被輕輕開啓又輕輕合攏,地毯吸走了腳步聲,讓離去的人變得無跡可尋。
沈星擇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