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世今生、海嶺荒城
陸離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經睡着了。
理智告訴他,自己此刻正躺在秋山別墅的客床上;然而還有另一種奇怪的幻覺,讓他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北京的家中。
在理智和幻覺的不斷交替之間,他看見了一道影子從門縫閃進來。
陸離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睜開着眼睛,可他就是知道,來者一定是沈星擇。
沈星擇已經走到了床前。他好像還是晚餐時的打扮,衛衣眼鏡、垂着溫柔的劉海;卻又似乎西裝革履、衣冠楚楚,一副剛捧起金琮獎的派頭。
陸離努力想要變得清醒一點,至少把眼前的人看個清楚透徹。可是夢魔或者嗜睡的藥性已經将他徹底地魇住了,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他分明看見前一個溫柔的沈星擇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可才眨了一眨眼,椅子就空了,換成另一個衣冠楚楚的沈星擇,直接坐在他身旁的床沿上。
“小離你聽我說,我所做的一切,真的都只是為了你好。”
這個沈星擇俯身低語:“我只離開了你一年半。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現在的你沒有家人、沒有錢、甚至沒有健康,應該怎麽辦、又還能怎麽辦……我絕對不能再離開你了。你是我的責任,我會保護你的……所以別再去想演戲的事了,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
不好,不好!
陸離努力搖頭,張口急欲辯解。突然間,沈星擇又變成了那個溫柔的沈星擇,坐回到床邊的椅子上,活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你到底是誰?”
許久的靜默過後,這尊雕像發出了一聲質問。
我是誰?
陸離在心裏咀嚼着這個問題,又在心裏做出回答:我是陸離啊,一直都是陸離,真真正正、如假包換的陸離。
可他還來不及将這個答案說出口,沈星擇又變成了那個咄咄逼人的沈星擇。他俯下來壓住了陸離上半身,壓得透不過氣。
“我不會放你走的!”他的聲音像是翻滾在野獸喉嚨裏的威脅,“我給你安排的向來都是最好的。你好好想想……當初如果不是我,你會孤獨、寂寞、飽受貧窮和病痛的折磨,甚至早就已經死在了醫院!”
不,并不是這樣的,畢竟天無絕人之路——陸離要掙紮要反駁,可惜身體依舊不聽使喚。何止于此,就連他高燒散出的熱氣都被困在了兩個人中間,氤氲蒸騰,帶着一股聞不見的濃烈麝香氣息。
得不到回應,沈星擇就開始向陸離的身體索要答案。他噬咬着他的臉,從顴骨最高處慢慢向下折磨,一口叼住陸離的嘴唇,用犬牙來回研磨。
但這并不是終點,蹂躏還在繼續下沉,路過喉結的時候流連了幾秒鐘,下一站就隔着胸前那層單薄的皮肉和肋骨,一口“咬住”了陸離的心髒。
陸離覺得自己要死了,整顆心血淋淋地,要從胸腔裏完全暴露出來。同時暴露的,還有深藏在心底裏的種種隐秘。
而就在他覺得自己徹底被殺死之前,那個溫和的沈星擇又坐回到了床邊的椅子上。
“小離,是你回來了嗎?”
野獸的聲音成了幽靈的呓語:“或者,我看見的只是你的一道影子。”
沒有了沈星擇的禁锢,郁積的潮熱之氣開始升騰散去,而寒氣則蜂擁而至。冷熱的交替刺激着陸離脆弱的神經。他開始痙攣,起初是右腿,然後是手臂,真實的疼痛打破了精神層面的自我束縛,他動了動幹燥的嘴唇,發出支離破碎的呻吟聲。
沈星擇的形象又一次變得模糊起來,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漣漪打散。
痙攣和藥物已經将陸離折磨得奄奄一息,在意識陷落的邊緣,他感覺到有一個異常溫暖的掌心落在了額角上,輕輕摩挲着。
抽搐立刻停止了,他的身體就這樣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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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夜的休息,陸離的病情逐漸開始好轉。
他覺得昨晚上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見不同時空中的兩個沈星擇同時出現。而醒來的時候,床前并沒有椅子,門也好端端地緊閉着,不像有人來過的樣子。
今天劇組不開工,但鬧鐘依舊在設定好的清晨響了起來。陸離這才記起昨晚沒有詢問沈星擇今天的起床時間。他正想趕緊給酒店打電話更改早餐,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門鈴聲。
他趕緊披衣起身,剛走到客廳就發現沈星擇已經關了門走回來,手上捧着酒店管家剛剛送過來的食品保溫袋。
早餐是提前一周預定的,但是打開保溫袋陸離卻發現饅頭和油炸食品變成了易于消化的清粥小菜,顯然是沈星擇親自要求的臨時調整。
陸離喝着粥,心裏有些感動;甚至偷偷懷疑昨晚的夢境是否帶有某些真實的成分。然而沈星擇的言行舉止一切如常,又讓陸離覺得自己的這個假設有些想入非非。
上午九點左右,安娜姐打來電話,告知了劇組與工作室做出的官方回應。聽說沈星擇平安無事,大部分粉絲都已經恢複了平靜,少數趁機要求前往劇組探班的,也都暫時壓了下來,留待年後再做安排。
一段風波至此就算暫時結束。這天下午,有劇務送來了新的拍攝計劃,工作又迅速地回歸了正軌。
2月13日,大年三十。
下午三點,随着導演的一聲CUT,今年的最後一鏡順利收工。準假回家的組員已經陸陸續續地離開,剩下的留守者就得團結起來一起過年。
陸離一點兒都不讨厭在劇組過年——一群有着共同興趣志向的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談天說地,總歸要比孤家寡人、清燈冷竈,看窗外燈火萬家、爆竹聲聲要來得熱鬧許多。
事實上,他也曾盡可能地為自己争取冬季拍戲的機會,只可惜幾乎每次都會被公司否決。否決他的當然不是他的經紀人,而是沈星擇。
事實證明,兩個人的春節并不比一個人熱鬧多少,甚至充滿了因為工作而産生的怨怼和挑釁。陸離一開始不太明白:為什麽自己頻頻對着沈星擇亮出利爪,對方卻總是滿不在乎。後來他漸漸地想通了:養貓的男人,也許天生就是這種脾氣罷。
今年的這個春節,陸離既留在了劇組,又跟沈星擇待在了一起,似乎再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方案。
傍晚五點劇組收工,大夥兒收拾收拾器材,立刻奔向酒店餐廳。今年這裏只有他們這一家,将整個場子都包圓了,導演和演員也不縮在包廂裏,全都圍着大臺面,其樂融融。
六點的時候,導演開始發紅包。無論大小,見者有份。陸離自然也領到了,只不過比起沈星擇剛剛塞給他的那個,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沈星擇的心情看來也不錯。就在前天,安化文找物流公司給他送了差不多一集裝箱的水果和零食。沈星擇就讓陸離幫着安娜姐一起全劇組分發,跟發年貨似的。
年夜飯吃到一半,劇組還準備了抽獎環節。陸離用沈星擇的號碼抽到一套洗發水護發素組合,用自己的號碼抽到一盒避孕套。
電視上的春節聯歡晚會大家是沒興趣的,等到了晚上8點18分,燈光組人在外頭放了幾卦鞭炮和幾支煙花,随即有人提出不如去附近山上的廟裏祈福。
山頂滑雪場附近有座大廟,這事兒陸離也是知道的。怪就怪在那居然還是一座財神廟。相傳附近一帶的山形像枚金元寶,這座廟就壓在金元寶的正中央。廟裏頭雖然釋迦、觀音、彌勒諸佛菩薩俱全,但最靈驗的還要數伽藍殿的伽藍菩薩。一些迷信的有錢人,還真會不遠千裏,趕在良辰吉日來到這裏給關帝老爺上香。
寺廟離酒店不算太遠,既有游步道可供觀光,也有公路直達山頂。組裏的衆人各自呼朋引伴,呼啦啦就走了一批。陸離看了看沈星擇、又看了看安娜姐,最終還是沈星擇點了點頭。
将車一路開上山頂,寺廟裏果然正是燈火通明。外頭的停車場上一溜豪車,想必不是連夜趕來,就是早就悄悄入住了秋山基地的酒店。陸離不免感嘆:真水無香,真正的富豪往往也比想象得更為低調。
安娜信仰的是基督教,因此沒有跟過來湊熱鬧。沈星擇領着陸離進了山門往裏走。這座廟宇雖然隐匿在偏遠的山林裏,卻一點也不破敗蕭條,而是有着一股質樸平靜的莊嚴感。
陸離拍過不少寺廟場景的古裝戲,可真正進廟燒香,一年都不定能有個幾次。他跟着沈星擇一路沿着點滿石燈的道路走到天王殿前。一路沒遇到收門票的關卡,只有耳房裏坐着幾位僧人,擺着個小香鋪,只買最普通的那種線香,一大把五塊錢。
按照規矩,個人請的香火需要自個兒掏錢。陸離與沈星擇分頭買了幾把,開始進行封建迷信活動。
廟裏香客不多,但看衣着容止,大都是體面人。陸離與沈星擇兩人都戴着圍巾帽子和大口罩,也不怕被人認出來,便見佛拜佛,一個殿一個殿慢悠悠地巡禮。
陸離心中倒沒有什麽挂礙,他剛跟母親通過電話,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此刻便為母親祈個福,順便默念自己諸事順遂。念完之後停頓一下,又追加希望沈星擇身體健康、平平安安,這才取出紙幣,塞進了功德箱。
廟宇依循山勢而建,宮闕重重、層層遞進,遠遠望去如同寶塔一般。陸離跟着沈星擇拾級而上,很快就來到了地勢最高處的地藏殿。
殿前的院落裏,左右立着兩個石雕的大香爐,爐腹內燭火融融、香氣袅袅。院落中央則豎起了一座五層鐵架,擺滿了蓮花狀的祈福油燈。陸離随着沈星擇入了殿。殿內幡幢瑰異,地藏王菩薩寶像慈善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比起伽藍殿內的香火鼎盛,這裏顯然要冷清許多。望了一圈,只看見右手邊的角落裏有位老僧正在昏黃燈光下抄寫随喜者的名姓,另外還有兩位男子站在一旁。
那倒是兩個非常好看的男人,大約三十四五歲年紀,看穿着打扮應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士,實際年齡也許還會更大一些。
高個子隐匿在燈影裏,看不太清楚容貌;不過稍矮些的那位眉眼柔和,頗有親切感覺。
陸離不過就是多看了那麽一眼,沒想到那人也扭頭過來。兩人視線相遇,微微一笑,感覺倒是一見如故。
沈星擇已經開始朝着大殿深處走去,陸離也匆忙跟上。原來地藏菩薩身後的三面高牆,全都做成了頂天立地的高大櫥櫃。五六層的方正木格裏,擺放着成百上千座往生排位。昏暗的空間裏亮着金紅色的電子香燭,氣氛肅穆中透着點兒詭異。
陸離跟着沈星擇朝其中一座櫥櫃走去,遠遠地就發現正中央一個木格比周圍的都要寬大。那幾乎就是一個造型別致的小佛龛,用小插瓶供着絹花,中間描了金漆的牌位上寫着往生者的名諱——陸離。
從牌位的落款看來,這應該是陸離的影迷當年來事故現場憑吊時捐立的。至于沈星擇是如何得知這裏的,卻是一個迷。
無論如何,在今夜這種特殊時刻,沈星擇竟還惦念着他——這讓陸離既感動又有點難過。甚至還在這份感動的驅使下,說出了一句不那麽得體的話: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師兄,你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沈星擇沒有回話,可他卻将目光從牌位移到了陸離臉上。
在跳動的紅色電子燭光裏,陸離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裏發毛,不禁琢磨起了若是沈星擇繼續追問,自己又應該如何應答。
但沈星擇什麽都沒有問,只是在排位前面放了三炷香,然後轉身離去。于是兩個人一前一後,又重新回到了地藏殿外的院落。
不過一會兒功夫,天上竟落起了細雪,撲簌簌地,似乎還帶着點兒細小的冰粒。
他們已經站在了山頂最高處,低頭就能看見重重大殿前鼎盛的香火,連成一片。
那些金紅色的亮光,還有旃檀氤氲的煙氣,此刻就在細小冰粒的折射下一點點在天空中暈染開,幻化成為各種各樣充滿暗喻的圖案。
等到陸離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和沈星擇肩并着肩,站在屋檐下看了好一陣天象。
大殿裏的燈光勾勒出沈星擇堪稱完美的側臉。這張臉在大學時代就已經俘獲過陸離的心,如今經過了歲月的洗練,愈發顯得穩重成熟。
陸離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浮動了幾下,突然意識到沈星擇正在說話。
“你……相不相信人會有來生,或者說,會重生轉世?”
這好像是一個問題,卻又顯然并不是。
沈星擇扭過頭來看着陸離,他深黑色的眼瞳映着不遠處那片蓮花油燈上的火光,閃閃爍爍,搖移變幻。
陸離覺得自己可以用一生來品味沈星擇的這個眼神,慢慢地,從中剝離出各種各樣複雜的情緒。但此時此刻,他只需要作出一個對于他和沈星擇都有利的回答。
“不,我不相信。”
短短五個字,卻是再明确不過的拒絕。
一陣北風吹過,鐵架子上的蓮花油燈搖晃了幾下。沈星擇眼中的火光也跟着消失了。失望并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表情,那更像是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漠然,好像沙漠裏幹渴的人發現自己永遠也到不了那座海市蜃樓。
又過了許久,當雨夾雪徹底變成雪花的時候,陸離終于又聽見了沈星擇的聲音。
“是啊,”他竟也難得地感嘆起來,“這世上……怎麽會有轉世重生這種事。”
“為什麽不會有呢。”
地藏殿右側的屋檐下傳來了一聲柔和的回應。
陸離循着聲音看去,發現就是剛才在大殿裏面見過的男人。他手中捏着一張細長的紙條,而站在他身旁的高個子男人卻不知去向。
沈星擇并沒有注意過這個人,自然比陸離多了一份警惕。他正要詢問此人名號,只見那個高個子男人也撐着傘走了過來。看起來剛才應該是去取雨具了。
等他走到身邊,溫和的男子将手中紙條展開遞過去,兩人相視一笑。
陸離突然覺得那張紙條應該是一支簽文——過去他只在劇本裏見過類似物品。都說這座寺廟靈驗,不知道這簽又解得如何。
他這邊才剛心念一動,就看見那溫和的男子伸手指了指庭院右邊的偏殿。
“一直往前走,那裏有位老和尚可以求簽。雖然簽文不能盡信,但有時卻可以幫猶豫不決的人下定決心。去看看罷。”
陸離是真的覺得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甚至是微服出訪的神仙菩薩,于是趕緊請教對方名姓。然而卻得到了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答案。
“你們是我們的客人。”
高個子男人說完這句話,便與同伴一起轉身離去。臨別前順手将一把多餘的雨傘留給了他們。
外頭的雪轉眼大了起來,陸離将傘撐開,發現傘面的角落印着一個微小的标志,仔細一看,正是溫泉酒店的徽章。
他将徽章指給沈星擇看,然而沈星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現在依舊也沒有吭聲。
這樣的反應忽然又讓陸離擔心起來——他掐滅了沈星擇心底裏最後的一點火種,也等于是割裂了自己與過去的全部聯系。可是現在沈星擇的反應卻似乎是在暗示:過去這大半年的時間裏,他和沈星擇之間的種種互動、種種情誼,全都是基于沈星擇懷疑他就是陸離的前提之下。
沒有了過去的那一絲聯系,如今的陸離對于他沈星擇而言,又算是什麽?
更進一步的思索讓陸離感到後怕。所幸在他徹底否定自我之前,沈星擇終于回過神了。
“你在搞什麽?”
男人一手扶了扶差不多就要倒在他肩膀上的雨傘,一手伸到了陸離面前,揉了揉他被風吹亂的頭發。
陸離這才發覺,自己幾乎已經是白雪滿頭。
沿着庭院右側的石板小路,他們找到了守在偏殿的老和尚。紅木簽筒大而沉重,兩個人各自捧着,費力搖晃起來。
陸離心裏想着自己與沈星擇的未來如何,抽出了第一五二簽,沈星擇則抽到三十一簽。一并拿去給和尚,換回兩張紙條。
陸離打開了自己這張,只見上面寫道:“莫嘆事遲留,休言不到頭,長竿終入手,一釣上金鈎。”
即便對文言文沒什麽造詣,陸離大體也明白簽文說的不是什麽壞事。他還想知道得更詳細些,于是拿去請教老和尚,和尚卻擺擺手不說話,這就是叫他自己參悟的意思了。
陸離覺得有趣,放好了簽文準備去網上查查。回頭再看沈星擇,手裏頭捏着那張三十一簽的簽文,又陷入了沉默當中。
難道不是什麽好簽。陸離心裏咯噔一下,趕緊過去打岔,說明天下午還要開工,不如還是下山回去罷。
于是兩個人開始沿山道往下走。頭頂上大雪撲簌簌地落下,傘下的兩個人本能地靠在一起,連呼出的白汽也交織着、纏繞着。
走到半路上,寺廟裏的鐘聲突然響起。更遠處的山坳裏傳來爆竹的聲音。陸離輕聲對沈星擇說了一聲新年快樂。而沈星擇的回應則消失在了鐘聲裏。
重新回到賓館別墅,已是大年初一的淩晨一點。沈星擇上了樓,而陸離仍舊沒有睡意,他打開手機搜索了自己的簽文,大體都是一些勉勵勸進的話語。他想了想,又去搜索沈星擇抽到的第三十一簽,發現了疑似的簽文內容——
「離別間,雖不易,同伴行,尤不滞,早早起程,免他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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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年的第一場大雪,從午夜一直下到了清晨六點,讓整座秋山基地都換上了一層素裹的銀裝。
大年初一上午,劇組放假半天。陸離也難得睡了一個懶覺,中午時分才跟着沈星擇出門去劇組化妝。
別墅外的花園裏也是白雪皚皚,但園區的道路已經清掃幹淨。兩個人向前走了十幾步,看見一輛擺渡車沿着湖岸緩緩開來,駕駛員禮貌地詢問是否需要搭車。他們上了車,卻發現車尾已經坐了兩個男人——正是昨天晚上在廟宇裏遇見過的二位。
從穿着打扮和擱在後座上的裝備來看,這二位應該是要去滑雪。
陸離留意了一下擺渡車開來的方向:湖邊只有一座碼頭,可以坐船抵達對岸的半島。島上也有別墅,但屬于淩氏私人所有,并不對外開放。
記得昨晚寺廟裏,高個子男人也曾說起過類似于“你們是我的客人”的話;還有那把随手就借了出去,絲毫不考慮回收的酒店雨傘……多條線索彼此咬合,他頓時醒悟過來:這兩位應該就是淩家人了。
果然,高個子男人自稱淩厲,竟正是兩年前從伯父手中接管了大業的淩家當家人。正午陽光明亮,陸離發現他的雙眼竟是純度極高的亮藍色;別說是普通國人,就算在混血兒中都很難看見。
老盯着一個人畢竟不太禮貌,于是陸離又去看淩厲身旁的溫柔男子。他叫陶如舊,皮膚和發色都比普通人淺淡一些,也顯得格外溫柔沉定,倒是與淩厲形成了奇妙的互補。
陸離再稍稍低頭,發現他們的無名指上都帶着白金指環,款式似乎也是一模一樣。他的眼珠轉了兩下,有一個大膽的假設已經開始在腦內成形。可還沒來得及尋找更多的佐證,就看見淩厲擡手搭在了陶如舊身後的座椅靠背上,沖着他淡淡一笑。
沒錯了,一對幸福的人。
別墅區離劇組所在的酒店并不遠,擺渡車在大廳前将沈陸兩人放下,賓主雙方寒暄作別。離去的時候陶如舊同淩厲低語了幾句,兩人又回過頭來一起看着陸離,倒是讓陸離心裏頭有些犯怵。
接駁的保姆車已在一旁等候,陸離跟着沈星擇上車往攝影棚去。這次劇組在棚邊租了一座三層小樓當辦公地點。化妝、服裝和道具等部門都在一起做事。
男主角的化妝間依舊是獨立的,陸離搬了張舒服的椅子坐在沈星擇邊上,一邊對臺詞,一邊湊到化妝鏡前留意調整自己的動作和表情。
化妝師見他演得認真,故意調侃:“要不我也給你上個妝,找導演給你給角色?我看你長這麽帥還是個科班,演個讨巧點兒的角色就能紅,幹嘛還跟着沈總當個小助理?”
沈星擇聞言,垂下眼皮瞥了陸離一眼。
陸離哪知道他又在想些什麽,趕緊随口打着哈哈:“當助理不也挺好的嗎?學校裏不讓大一大二出來拍戲的,否則要收管理費的,我可交不起。”
正說着突然有人敲門,化妝助理捧着一個古色古香的圓形盒子走進來,說是影城官方送了幾個八寶大食盒,圖個新年大吉大利。
自然而然地,陸離提起了昨晚與淩厲的巧遇。化妝師一聽可來了勁,單刀直入八卦起了淩厲的取向問題。
陸離之前看見的的确是婚戒——根據坊間傳聞,十多年前的淩厲還是一個開跑車擁美女的尋常富家小開;機緣巧合下,他接管了家族事務中日漸蕭條的海嶺影視城,并在那裏結識了當時還是媒體記者的陶如舊。
這之後發生的故事頗有些怪力亂神的色彩,真相恐怕已經被各種小道消息弄得面目全非。總之,當海嶺影視城重新振興的時候,淩厲也與陶如舊走到了一起。
他們并沒有刻意隐瞞這段關系,一年後便被媒體披露。驚愕和反對聲接踵而至,甚至有人懷疑淩厲被下了東南亞的降頭或者南疆蠱術。
然而,十多年的攜手同行遠勝世間的一切流言蜚語,更何況淩厲始終商途坦蕩,甚至容貌都比同齡人年輕許多。于是曾經的驚詫與不認可又慢慢轉變成了羨慕乃至嫉妒——慕強一直都是人類的本能,而且也唯有變強,才能将蟲豸們的吵嚷聲一笑置之。
化妝師口才真是極好的,能将一個半真半假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陸離怔怔地聽完,深吸一口氣,仿佛還在品着滋味。
“如今人的觀念肯定比十年開放多了。能一輩子白頭到老的話,估計反而會被很多人羨慕罷。”
化妝師仿佛尋到了知音:“是吧,我也覺得挺好的,對不對。”
陸離“嗯”了一聲,理所當然地點頭。
“一輩子能遇到一個對的人就已經很奢侈的事了,無論男女都挺讓人羨慕的。更何況人家還又帥又有錢,要是換了我,我也——”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眼神也從仿佛很遠的地方收了回來,卻不敢去看此時此刻沈星擇的表情。
“看起來小陸同學很懂的嘛。”化妝師渾然不察他的心思,只跟着打趣:“你們學校帥哥美女那麽多,那你是不是很容易就能遇到對的人呀?”
陸離的心靈和口頭同時做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然後笑着說,學表演的人情感的确比普通人更豐富一些;但這種豐富的情感是為了舞臺而準備的,如果在平時大肆揮霍,未免太過奢侈。
說完這一番話,他終于有勇氣從鏡子裏觀察沈星擇的反應。卻發現沈星擇自始至終都捧着劇本,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這場大年初一發生在化妝間裏的談話,很快就被在場的三人所淡忘。陸離并沒有想過,僅僅幾個月之後,表演系的豐富情感就給他惹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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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劇組的人陸陸續續收假歸隊,拍攝工作很快回歸了正軌。過完元宵節,劇組組織了一次探班活動。送走了媒體與粉絲,眼看着距離三月也沒有幾天了。
中影的寒暑假是國內大學中出了名的漫長,但是入了三月再怎麽也得返校。陸離提前告別沈星擇,回家陪母親過了一周,然後收拾行裝北上。
隔了好幾個月沒見,同班同學之間格外親熱。許多人還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