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哀兵必勝
當晚七點,陸家老舊的保安門被敲開了。門口站着一男一女,正是安化文和安娜。
這也是沈星擇生日之後,陸離第一次見到安化文。中美混血的男人看起來更像一個正宗的老外,倒是把陸離的母親吓了一跳。
兩位客人被請到了客廳的沙發落座,泡茶切水果一番招待完畢之後,陸離的母親出去跳廣場舞,房子裏只剩下面對面的三個人。
安化文俯身向前,将雙手在分開的膝蓋上交叉,這是一種開始談話的信號。
他問陸離:“你的母親,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陸離望着大門的方向:“她就是那樣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沒辦法出力,就會靜靜地旁觀,不會倒過來給別人施加壓力、增添煩惱。”
“的确是很有趣的品格。”安化文點點頭,又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很遺憾,我卻實在沒有辦法保持安靜,盡管在這次的事件上,我和我的團隊恐怕已經無能為力。”
陸離心中有什麽東西發出了“砰”地撞擊聲。
這是在開玩笑罷?沈氏集團為了沈星擇不惜代價組建百人公關團隊,兩千萬的常規公關費用,而它門耳工作室又能有幾個人?在龐大的沈氏帝國面前,無非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蟻。可現在安化文卻在說什麽“無能為力”……究竟是他在危言聳聽,還是他掌握着什麽更加糟糕的消息,以至于做出如此悲觀的判斷?
陸離的內心一陣陣地揪緊,不祥的感覺如潮水般一陣陣湧現。終于,在徹底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打敗之前,他又看見安化文推了推眼鏡。
“聽說過‘覆水難收’這個成語吧。謠言一旦産生,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多少人力物力和時間成本去辟謠,所造成的影響都是無法被徹底撲滅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再優秀的危機公關都無法完全修複沈星擇的公衆形象。而這……都只是因為你随口的一個謊言。”
陸離無言以對。
他突然回想起來,自己當初之所以反感安化文,不僅是因為安化文夾在他和沈星擇之間處處作梗,更因為安化文永遠都不會無的放矢。
據說混血兒總是格外聰明,而安化文的聰明不僅讓他捧紅了沈星擇;也讓他洞悉陸離的一切弱點。那種感覺就像是用指甲楔進陸離身上最隐秘的傷口,然後用力向外撕扯,直到鮮血淋漓。
如今的陸離也正在經歷着這種撕扯——他心底裏本就存在的愧疚感,在安化文輕描淡寫的言語中被一次又一次放大。而放大的愧疚又演變成了責任感,讓陸離明白自己絕不能夠置身事外。
是的,維護沈星擇已經成了他的一種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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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就在陸離完成這種自我暗示的時候,安化文不緊不慢地抛出了真正的重點。
“流失的只能任其流失,辟謠止損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如何彌補這些損失。”
渾然不覺地,陸離的心情也跟着峰回路轉。
“應該怎麽補償?”
“其實這并不容易。畢竟對于潛在粉絲的轉化,我們的團隊已經做得相當不錯。”說到這裏安化文頓了一頓,眼睛裏忽然劃過一道幽光。
“但是我們做不到的事,你或許可以做到。”
陸離打心底裏不喜歡這種眼神,可是愧疚轉化成的責任感卻推搡着他,讓他沒有別的選擇。
具體的策劃,安化文交由安娜來進行講解。這的确是一個極具“安氏風格”的方案,它就像是一個高檔的機械手表:外表完美且惹人喜愛,處處凸顯着人性化的設計;可內部卻是一堆冰冷而複雜的機關。
在陸離看來,這個策劃甚至是有點不擇手段的——如果換成另一個具備較高道德水準的陌生人來看這份策劃,那麽他甚至可能會義憤填膺。因為它的核心關鍵人物不是沈星擇、不是王若秋、也不是現在的陸離,而是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可是陸離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幫助沈星擇,為了彌補自己給母校帶來的名譽上的損失,他必須執行安化文的這個計劃。而且他有信心,能夠讓它發揮出比想象中更大的能量。
接下去的幾小時裏,三個人進行了詳細的可行性探讨與執行分析。等結束的時候已經接近九點。兩位客人這才起身告辭,并且約定保持聯絡。
老小區裏一到了晚上就黑燈瞎火,陸離執意要将兩個人送到門口的大路上。三個人沿着樟樹濃蔭下的小路往外走,正當陸離絞盡腦汁想要打聽沈星擇的情況時,他聽見安化文先開了口。
“我來自于一個有神論家庭。我的父親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他經常教導我要心懷信仰,要相信神跡是可能存在的。陸離,你相信神跡嗎?”
陸離微微搖頭:“我很難相信自己沒有親眼見證過的東西。”
“是這樣嗎?”黑暗中傳來安化文意味不明的輕笑聲,“我還以為你比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神跡的存在。看起來,我的直覺這次不太準了。”
“能夠在車禍中生還,的确可能是某種神跡的體現吧。”
回避反而顯得可疑,陸離故意扭曲了安化文的本意,并不失時機地提出要求:“我可以和沈星擇通個電話嗎?”
“很遺憾,不過恐怕現在他誰的電話也不會接。還有,恐怕你以後都不合适再擔任他的助理了。”
知道這也是必然的結果,陸離唯有點頭表示接受。
不長的林蔭道很快就到了盡頭。接送的車輛已經在大門口等候。臨別之前,安化文拍拍陸離的肩膀,忽然說出了一句英語。
“ We will not all sleep,but we will all be changed.”
陸離回去查了查網絡,才稍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我們也許能夠躲過長眠,但我們必須面對改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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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影藝考疑似舞弊”事件發酵到了第三天。中午十二點,社交網絡正值熱鬧的時段,一個零關注零粉絲的小號,悄悄發布了一則視頻。
視頻全程只有一人入鏡,那就是陸離。他穿着樸素但正式的衣衫,頭發梳得規矩整齊,略顯局促地站在一堵看起來半新不舊的粉白牆壁前。盡管眼睛微紅、眼袋發黑,仍不難看出是一名翩翩美青年。
視頻一開始,他首先對着鏡頭深鞠躬五秒鐘,向中影、向沈星擇,以及向所有關心這件事的網民表示歉意。
“一聲簡單的‘對不起’,并不能完全表達我此刻的悔恨。事情已經過了三天,直到現在我才站出來,這的确已經是太遲了。我所深愛的母校、我所仰慕的沈星擇師兄、還有更多、更多牽挂着他們的人,都因為我的遲疑、我的怯懦和我的不坦誠,而正承受着無辜的傷害。”
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但一字一句都準确清晰、音色清澈,立刻就能抓住人的耳朵。
“從前的我,曾經試圖隐瞞一個秘密,卻引發了一連串的惡果。如今的我已經明白,有時隐瞞也是一種傷害。所以我鼓起勇氣站在這裏,誠懇地請求各位網友,請你們聽一聽我心裏,最真實的故事。”
他停頓下來閉眼做了一個深呼吸,仿佛在心底裏下定了什麽決心,緩緩睜開雙目,坦蕩地直視着鏡頭。
“我叫陸離。這個出自楚辭的名字,是出生時我父親起的。我生活在海嶺影城所在的小城鎮裏。我爸他沒得早,我從小由媽媽一手帶大。日子雖然不寬裕,但我們一直很樂觀。尤其是寒暑假期,能夠跟着媽媽去影城上班的日子,總能讓我特別高興。
“十六歲那年的春節,我開始在劇組打工賺錢。從端茶倒水到劇務場務全都幹過。後來經驗多了,也開始給演員當生活助理。十八歲的夏天,我遇到了那位大家所喜愛的陸離。在劇組裏,他讓我叫他陸哥。
“陸哥是一個很随和、很善良的人,他從來不對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擺架子。有空閑的時候,甚至樂意聽我們講講自己的故事。他說,觀察人類是他大學時期的基本功。陸哥真的很愛中影,愛他的母校,他會和我說早上出晨功的學生;說教學樓上的常青藤;說小劇場裏的話劇……而當他說出這些的時候,眼睛裏是亮閃閃的,好像有光。
“我曾經和陸哥說,如果我也能夠考上中影就好了。可惜,以我那時的身體條件,這絕對是沒有可能的。然而陸哥卻鼓勵我,叫我一定不要放棄。這世上沒什麽事是不可能的,只要努力,只要不放棄。
“出車禍的那天,在去秋山基地的路上,我告訴陸哥:來年開春我真的會去考中影。他笑着對我說:‘也許咱倆以後真能成師兄弟。’現在我真成了他的師弟,可這聲師兄,我卻終究是要虧欠着他了。”
說到這裏他仰頭,但眼眶裏積聚的淚水仍滑落下來。雖然為了一個不那麽真實的理由而醞釀,但這的的确确是真心的眼淚。
“車禍那天,我們是從海嶺影城前往秋山基地的轉場路上。當時作為友情客串的沈星擇師兄,已經抵達了秋山基地的酒店。我只是劇組臨時聘請的助理,與聚光沒有任何關系,更沒有機會認識沈師兄。真正算起來,我第一次看見沈師兄是在陸哥的告別儀式上,可那也只是遠望,并沒有任何接觸。
“陸哥沒了之後,我在醫院裏住了幾天。我想不通人生為什麽這樣反複無常:今天還是萬衆矚目的焦點,明天卻哪裏都找不到了……可是他對我說過的話,卻一直一直,在我腦海裏翻騰。
“于是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考上中影,我一定要考進那座讓陸哥夢牽夢萦的母校;也許陸哥沒有離開,他只是回到了他所深愛的地方。在那裏化作了常青藤間的一縷春風,銀杏林裏的一抹朝霞,等待着我去與他重新相逢。
“你們也許也知道,藝考的費用非常昂貴。雖然我的家境普通,但母親還是拿出了一大筆錢為我繳納了培訓班和北上考試的費用。從暑假到寒假,六個月的強化訓練是如同地獄一般體驗,可我完成了,有了過去不敢想象的巨大改變。
“第二年的二月是中影藝考。我在複試第二場偶遇了沈星擇師兄。這也是告別陸哥之後,我第一次遇見他。
“不得不承認,我當時的确非常在意沈星擇師兄的反應,甚至希望他能夠聽說過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事實上,他對我所有的反應,只不過是在聽見我的名字之後稍稍擡了擡頭而已。
“高考結束之後,我在家中等待文考的消息。由于之前報班和藝考花了一大筆錢,所以想要在影城打工攢學費。可我知道,很多劇組都有自己的忌諱。我怕他們說我有黴運才害陸哥出的車禍;我也怕從此之後,再沒有劇組找我做事,所以我故意隐瞞了車禍的事。當時我聽說沈星擇師兄的劇組正好在影城拍戲,大的劇組薪酬總會比較豐厚,所以我就拜托母親的同事牽線搭橋,主動找了過去。
“也許是因為我和陸哥同名同姓,又通過了中影的專業課考試。在得知我家境困難之後,沈星擇師兄先是介紹我做了同組徐如林先生的助理,然後又讓我跟着他的助理學習。就這樣,我開始了擔任沈星擇師兄的生活助理,直到這個暑假。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天意,讓曾經默默無聞的我一路走來,收獲了那麽多的關照與善意。更不用說,還有中影各位師長的諄諄教導。他們為了無親無故的我付出那麽許多,可我卻因為自己的不坦誠、猶豫和怯懦,令師兄和我的母校蒙受不白之冤。我問心有愧,問心有愧……”
說到這裏,他再度深深鞠躬,良久之後才擡起頭來,臉色已經微微脹紅。
“最後,我只想再強調唯一的一點:所謂的“中影藝考舞弊”完全是個謠言。我也明白,謠言一旦出現,就永遠不會徹底消失。但是那些真心喜愛沈星擇師兄、喜愛中影這座學校的人們,請你們不要傷心,因為你所愛的他們依舊是善良美好的,他們并沒有做錯任何事。錯的人是我,我願意因此而接受學校給予的一切處罰。”
他又停頓了幾秒鐘,抽噎了一下,用不太穩定的聲音說了最後兩個字。
“謝謝。”
視頻至此全部結束,但是當觀看視頻的網民退出窗口,刷新微博的時候,他們很快就發現,陸離的微博中又出現了新的證據。
作者有話要說: 安化文經典的灰色做派,以前的陸離也許會糾結,但現在的陸離只會想着怎麽樣盡量把這場戲發揮好
當然,道歉只是計劃的一小部分,下一章接着講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