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惡鬼

夜路走得多了,遲早會遇上惡鬼。

天行工作室的人,此刻恐怕就是這樣的心情。

原來沈星擇早就搶先一步勘察好了地形,在能夠拍攝到707號房間的輔樓天臺安裝了攝影設備。不止是對方直播時的內容,就連喝水休息時刻意靜音的那幾分鐘,也全都一秒不漏地記錄了下來。

于是此刻屏幕前的數百萬網友就聽見了以下的這些對話——

“卧槽,都九點二十了,沈星擇不會不來了吧?”

“剛老杜(內鬼)回話了,他說沈星擇的車早就在路上了,這不今晚有點堵嗎,馬上就到。”

“那就好。可別到時候直播出去了,結果人壓根不來,那咱們可是丢臉丢大發了。”

“安心。天塌下來還有老大頂着呢。拍不到那也是人家喂的料不對,關我們什麽事。就說線索有誤或者遭遇阻力了呗。”

“你說咱這是圖個啥,媽的,凍得我手指都麻了。”

“媽的剛才數錢的時候怎麽不麻了。趕緊的去直播裏再唠兩毛錢的。轉頭哥們兒一起去滿福樓搓一頓。”

一分鐘左右的對話配上了字幕,清晰地标注在屏幕下方。陸離從中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

喂料、數錢——這話裏透出來的意思,似乎是有人付錢促成了這一次偷拍直播行動。

沈星擇并沒有對此作出任何評論。視頻畫面又切換到了天行工作室直播中斷的那部分——原來是幾名酒店保安和一些看似保镖的男人跑過來,控制住了偷拍者。

畫面就此靜止,并且顯示出一行字幕:因為涉嫌竊取商業信息,以及涉嫌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風行工作室的負責人已經被帶走接受調查。

視頻到此結束,而後續的發酵才剛剛開始。陸離點開了視頻下方的評論區,被點贊最多次的網友留言扒出了內鬼的身份,并且指出他也正是去年夏天為王若秋拍攝“碰瓷”照片的人。

粉絲們群情激奮,紛紛聲援自己的偶像。路人也因為這一晚上的跌宕起伏而大呼過瘾。如此熱熱鬧鬧的,過了零點人氣也居高不下;更有娛記跳出來發表段子苦中作樂:“情人節晚上零點放大招,沈星擇肯定是單身狗而且怨念深重,以上鑒定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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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哭笑不得。

其實他真的很想給沈星擇發條消息,問問他被鑒定為“單身狗”的感覺;甚至還要再問問他:一晃過去半年,他會不會偶爾想念一下自己。

無論答案如何,陸離承認自己是想他的。在百無聊賴的冬天的夜晚,黑暗裏的每一個夢境最終都會幻化出沈星擇的臉龐。又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中被蒸發,痕跡不留。

與此同時,遠在北京。

沈星擇調小電視機的音量,伸手趕走貓,摸到了正在充電的手機。

“幹什麽。”

“你說呢?”

電話裏的安化文語調比平時略高一些,這是他心情不錯時的無意識表現。

沈星擇吐出最後一口煙霧,不去想象那張狐貍似的、卻又帶着一半孤狼血統的臉,一邊将香煙摁滅在煙灰缸裏。

“聽你的聲音,應該是來報喜的吧。”

“效果的确很好。雖然從法律的角度未必能夠治得了那幫人。但也正因如此,社會輿論反而會更加站在我們這一邊。”

“說點新鮮的,這些不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沈星擇漫不經心地快進了一段電視機裏的畫面,再次準确地捕捉到了舞臺上那個一襲黑綢長衫,長身玉立的身影。

而耳邊,安化文不合時宜的聲音還在繼續着。

“我剛才已經把一部分證據打包發給了那個混蛋,警告他下次不要再找炮灰過來送死。估計可以消停一整子。”

電視機裏的畫面搖晃了兩下,本就模糊的手機拍攝變得無法辨識。沈星擇皺了皺眉頭,這才重新将注意力轉向電話。

“我猜那家夥一定很高興,居然能在情人節的晚上收到來自你的問候。”

“我不喜歡這種玩笑,而且這也不是随便鬧着玩的事。”

安化文的聲音陡然嚴肅起來:“何慕棠那邊一直在給你使絆子,只要你不傻,我相信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麽。他和那些整天圍着你轉的普通貨色不一樣,絕不能等閑視之。”

“說得好像我不知道你攪黃了他家多少單生意似的。遠的不提,林雅楠的化妝品代言就是從他家小花嘴裏奪過來的吧?我倒覺得,要想和他化敵為友,也許還有更簡單直接的辦法。”

電視畫面又穩定起來,貓也乖乖地湊過來求撫摸。沈星擇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窩在沙發上。暖氣有點太充足,令他昏昏欲睡。

聽出了他的愛理不理,安化文嘆了一口氣:“要麽去醒醒腦子,要麽直接去睡覺。”

沈星擇沒再搭理他,直接挂上電話。

電視機裏,中影大二話劇版的《霸王別姬》正上演到經典橋段,程蝶衣深情地凝視着他的段小樓,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脍炙人口的臺詞。

“不行!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小黑。”他伸手摸了摸懷裏的黑貓:“認認,這是不是你大大。”

黑貓趴在他的懷裏,頭也不擡,嗓子裏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你們都是沒良心的東西。”

沈星擇輕笑一聲将貓攆走,同時習慣性地往自己的記憶裏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然而緊接着,他卻被他自己給吓了一跳。

想不起來了——至少有那麽兩三秒鐘的時間,沈星擇發現自己竟想不起從前那個陸離的模樣。

是累糊塗了嗎,現在是什麽時候。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淩晨兩點四十分,日期是2028年2月15日。

兩年半了啊……

原來距離那場慘烈的車禍已經過去了兩年半。在這九百多個漫長的日夜裏,悲恸癫狂已經冷卻成了一潭死水;而陸離的容貌、他的聲音,他曾經無比鮮活的一切,畢竟還是在時間的淘洗之中,一點點地從記憶裏溜走了。

電視機裏一陣緊密的鑼鼓聲,将沈星擇的視線重新勾回到屏幕上。

手機視頻的畫質很糟糕,有時演員的五官盡是一片模糊。然而沈星擇卻看得真切,甚至能夠想象出每一句臺詞對應的表情和神态,活靈活現、生動無比。

是的,一颦一笑,全部都是如今這個陸離的臉。

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就要邁出這艱難的一步了。可是卻沒想到,原來所謂的“前進”,只不過是一種可笑的幻覺。

“教授!!”

他的耳邊忽然出現了半年前自己的聲音。

“您也有這種感覺對不對?!他和陸離實在是太像了!我指的不是外表,是……那種說話、做事的感覺,還有那麽多的巧合。請告訴我,您一定也是這樣想的,是不是?!”

眼前的景物慢慢變成了顧教授那間挂滿了學生合影的客廳。沈星擇面前的茶幾上放着一杯水,濺了一小半在玻璃臺板上,這是他在激動時不小心潑灑的。

茶幾另一邊坐着他的顧教授。老頭子叼着優雅的彎式煙鬥,抱着雙臂,以平靜來安撫沈星擇的狂熱。

“所以,你覺得是怎麽回事。”

“我覺得……”

汗水順着額角往下滑落,沈星擇煩躁地用手背抹去,然後擡起微紅的眼睛。

“是他故意模仿陸離!他從陸離那裏打聽學校和我們的消息,從陸離那裏偷學表演的技巧。他把自己僞裝成陸離的樣子……就這樣他混進了我們的生活!”

就像交上了一份并不滿意的答卷,沈星擇用忐忑而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評判。

而顧教授的回答,卻是一個叼着煙鬥的微笑。

“孩子,我們都是演員。沒有人比我們更加清楚:演幾個小時的戲沒問題。但是一口氣不停地演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那真的很難。我看不止是他,恐怕連你也沒這個本事。你們都太年輕,太毛躁,尤其是你,一遇上跟那小子有關的事情,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這樣不好。”

沈星擇的目光瞬間凝固住了。顧教授的話語讓他陡然産生了一種被人洞悉的羞恥心。而這種羞恥心正在發揮一種向內的收斂作用,迫使他一點點冷靜下來。

“您一定會以為我瘋了罷……”

他喃喃低語道,甚至不敢擡起頭去看着副教授。

“其實我更懷疑他就是陸離,也許是借屍還魂、也許是靈魂穿越,總之無論叫什麽東西。我甚至曾經親口問過他,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死後重生這種事。可是他卻非常幹脆地回答說不相信。”

“這難道不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回答嗎?”

顧教授的聲音,随着煙草的氣息緩緩缭繞過來。

“其實你已經解決了你自己提出的問題——如果他真在故意模仿陸離,想讓你産生二人重疊的錯覺。那他又為什麽要斷了你的念想,而不是利用你的迷信來創造一份似真似幻的特別感覺?如果他回答‘相信’,你才該跑到我這裏來捶胸頓足、呼天喊地呢!”

沈星擇啞然無語。他無處安放的目光逡巡了幾圈,最終落在了茶幾上那攤飛濺出來的水漬上面。那裏也倒映着一個沈星擇,不過是扭曲變形的,像是一個大大的嘲笑。

可是這種嘲笑,卻令他慢慢愉悅起來。

“所以您的意思是……”

“在我的課上,從來都不會提供什麽标準答案。”

說到這裏,顧教授取下煙鬥,在座椅扶手上篤篤地敲了兩下。又擡起眼皮,以老頑童的口吻給出了一個提示。

“不過我要是你,就應該好好尋思尋思,他一直以來所有行為的真正動機,以及他為什麽會給你那樣的回答。你是聰明的學生,永遠都不要讓我失望。”

真正的動機?

沈星擇若有所思,卻又聽見副教授附上了一封但書。

“對了,你自己琢磨歸琢磨。可別再去招惹陸離了。看看給你做個助理,做得你倆都雞犬不寧的。無論他過去是誰、或者不是誰,現在都是我顧懋堂的學生。剩下三年時間,我希望他能夠靜下心來,好好地再多學點東西。一轉眼你都畢業十多年了,老頭子我現在學術精進,還有更多的本事要教給他呢。”

雖然明白失去助理身份之後,陸離必然将于自己漸行漸遠,但沈星擇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可是老師……”

“不用再說了。”

顧教授搖搖頭,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同時從嘴裏吐出一口煙霧,又用手迅速地抓了一把。

“放手吧。你看,抓得越緊,逃得越快。”

回到現在,沈星擇忽然發現,或許自己在潛意識裏已經開始明白顧教授的提示了。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為啥沈星擇指着陸離對小黑說“認認,這不是你的大大”。

陸離管沈星擇叫“小黑他爸”,而為了顯示自己超然于爸爸之上的權利,所以管自己叫小黑的大大……

沈星擇基本鎖定了陸離的身份了,接下來就是神經病即将發作!)(其中有一個關于海嶺夫夫的伏筆,沒寫,留着以後當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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