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掃墓
平心而論,這頓家常餃子宴的滋味還是很不錯的。師母親手調的餡兒,無論哪一種口味都恰到好處。配上自制的酸辣汁兒、幾樣小菜和清淡的餃子湯,落肚可謂舒暢飽足。
當然,沈星擇肯定吃過比這更美味的餃子,可他依舊一臉認真地品評,并不露痕跡地恭維師母做小菜的手藝,又與顧教授聊聊最近的工作情況。
做不到像他這樣收放自如,陸離唯有選擇埋頭苦吃、偶爾附和着說上幾句俏皮的吉祥話。他表面上裝得乖巧,可是嘴裏每吃到一粒沈星擇捏出來的餃子,就好像咽下一口無言的責備,心頭也就會跟着沉重一分。
好不容易吃完了餃子,陸離搶着要幫師母收拾碗筷,并以此為借口躲進廚房,仔仔細細把每一只碗都洗刷了三遍。最後被師母攆出了廚房,這才發現沈星擇已經悄然離去。
只有顧老頭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慢條斯理地開着新鬥。
陸離向他告辭,老頭子點了點頭,吐出一口煙、又吐出了一個問題。
“剛剛,小沈是不是和你說了點什麽?”
“……對,是問了我點學習上的事兒。”
陸離很自然地選擇了撒謊,就好像當年的他戰戰兢兢地欺瞞着與沈星擇之間的戀情。苦楚和甜蜜——這兩樣天差地別的東西,竟然也會有着如此相似的外在表現。
“別去理會他的騷擾。”
顧老頭的回答,似乎也穿透了這層表象直抵問題的本質:“別的都是虛的。記住你還有兩年,努力。”
陸離點點頭,表示一定謹記恩師的教誨。然而半個小時之後,他才剛回到宿舍,就接到了一個來自于沈星擇的、不得不接受的邀約。
後天是周六,清明節,沈星擇約陸離去掃墓——掃陸離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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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有點弄不明白了:因為父親的阻撓,自己的骨灰并沒有落葬,而是的的确确地擺放在當年租住的那間公寓卧室裏面。可如今沈星擇卻找他去掃墓,這墓又是從何而來?
答案也許曲折離奇,但是無論如何,以陸離現在的身份,如果拒絕掃墓那無疑就是忘恩負義——所以雖然錯愕,但陸離還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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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忐忑不安的兩天,終于到了周六上午。北京城裏下起了罕見的春雨,一輛勉強算是低調的黑色奔馳停靠在了距離中影西門還有幾百米的路邊。
陸離猶豫一下,打開了後側的車門。司機立刻發出了一聲抱怨。
“我不是你的車夫。”
“……對不起。”
陸離本能地道歉,然後重新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
車座上放着一大束豔麗的黃色玫瑰花。有那麽一瞬間,陸離甚至産生出了這束花就是送給自己的錯覺。
“還愣着幹什麽。” 男人以略帶不耐煩的語調,提醒他将花束挪到後排,“還有,系好安全帶。”
等到陸離全都照辦之後,沈星擇終于發動了車輛。
前往京郊墓地的路途漫長,尤其還是清明時節,車流擁堵幾乎無可避免。沈星擇雖然平日裏唯我獨尊,但是車品尚佳,盡管一路上停停走走、偶爾還會遇到實線加塞的垃圾,可自始至終都開得沉穩,連抱怨都沒有半句。
算起來,這也不是沈星擇第一次陪着陸離去掃墓了。雖然并非年年如此,但的确有過幾次他們一起去陸離母親的墓前上香掃除,順便向家長“坦誠”兩人之間的真實關系。
對于陸離而言,這一直都是非常奇妙的旅程:在出發掃墓前,他與沈星擇往往正在因為工作的事兒鬧矛盾,有時候甚至剛剛發生過激烈的争吵。但是到了墳前,兩個人卻總是能夠默契地切換到和平狀态。回程之後,矛盾自然也就消弭融解,變得恩愛甜蜜更勝以往,直到下一波不可調和的矛盾爆發,再度陷入冷戰。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應該是沒有辦法得到調和的。
經過兩個小時的漫長車程,車輛終于駛入了墓園東區的停車場。這是北京郊外一片頗具規模的墓園。東西南北四個分區,其中以東區最為高檔昂貴。除去在風水上承接了十三陵的餘蔭之外,配套服務等方面也相當完善。因此有不少進不了八寶山的名人,選擇了這裏作為百年後的容身之所。
陸離跟着沈星擇下車,為了以防萬一都戴上了墨鏡和口罩。由沈星擇拿着花束,陸離提着水桶等掃墓工具,兩個人沿着一條并不起眼的白石小徑朝山坡上前進。
東區畢竟是單價百萬的高級墓區,墓與墓之間有着充分寬敞的距離。也正因此,前來掃墓的人都被分散在了松柏排成的綠籬迷宮之中,就算偶爾在路上遇見,也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不會在意對方的故事。
不出陸離所料,沈星擇一路将他帶到了他母親的墓地上。
這塊墓地是前幾年陸離還完了外債、手頭稍稍寬裕了一點之後買下的。當時他不僅遷入了母親的遺骨,也為自己預留了一個位置。
而現如今,那個位置上果然樹起了一塊不大的漢白玉碑石,左邊一半保留着原石的崚嶒粗糙,右邊則細膩地雕刻出了半張臉——陸離曾經的臉。
石雕的下方是一方小小的石棺,上面刻着描了金漆的幾行字。是陸離的名字以及生卒時間,此外再無其他。
陸離摘掉墨鏡口罩,定定地站在墓前。他凝視着這座屬于自己卻又不是自己的墳墓,直到沈星擇躬身上前,将那一大束黃玫瑰放在墓前。
“我……有個問題。”
他問沈星擇:“之前看新聞報道,陸哥的父親說過要等他回國之後,再為陸哥進行葬禮。所以這是……”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要想賺錢的人,當然不會介意再找個空盒子重新辦一場葬禮。”
沈星擇蹲在墓前,從帶來的物品裏取出一對白燭,點燃之後擺放在墓前。
是啊……陸離在心中默默地點頭。
父親從來不知道這座墓地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以他對于陸家、對于他妻子的怨怼,也絕不可能會主張将陸離埋葬在這裏。
也許沈星擇的确觸犯了一個父親的權利,但是至少陸離認同這個決定——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骨灰盒出現在電視裏,來個荒誕滑稽的直播葬禮。
說話間沈星擇已經點好了香燭,又拿出幾樣陸離愛吃的水果和點心,用小紙碟子裝着放在墓上。
剛開始陸離還有點驚訝:沈星擇一個海歸怎麽就知道該這麽做;可他很快又醒悟過來——其實沈星擇的這套流程,全都是在模仿當年的自己。
當年,我們一起掃墓;如今,你卻為我而來。
忽然間,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涼攥住了陸離的心髒,令他眼眶濕潤。
趁着沈星擇還沒有轉過身來,他趕緊抹掉眼淚,又幹咳一聲調整好嗓音,故作平靜地發問:“這座墓碑看起來很新。應該是最近才豎起來的吧?”
“是年初的時候。”沈星擇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設計和雕刻花了差不多半年。”
年初、半年……陸離飛快地向前推演。沈星擇決定将骨灰盒送來這裏應該是在去年的八月,而那恰好就是他倆之間的關系跌宕起伏的時間。
沒錯的,那時沈星擇的确有過一段短暫的假期。并極有可能就是從“離開香山攬秀城”到“王若秋踢爆車禍事件”之間的十多天時間,而這也就意味着……
陸離的心尖兒上仿佛又有羽毛在撩撥了。他愣愣地看着沈星擇的背影,仿佛這樣就能夠一直一直洞悉沈星擇的心中所想。
沈星擇又朝火堆裏丢了幾張紙錢,然後仰起頭看着緩緩升向天際的白灰。
“在這之前,我一直都把骨灰盒收藏在陸離住過的房子裏。最初幾個月,我天天都會去看它,有時候甚至陪它過夜。我一遍遍擦拭着那個冰冷的盒子,甚至将它抱在懷裏……可是無論我抱着它多久,它還是一塊石頭,冰冷堅硬的,永遠都再變不回曾經有血有肉、溫暖的樣子。”
陸離沒有錯過沈星擇所說的任何一個字。他覺得,這似乎是不該說給他聽的話;可卻又覺得,這些話合該只說給他一人聽。
反正現在想要回避已經遲了,陸離幹脆選擇靜默。就算下一秒會被殺人滅口,他也一定要聽完沈星擇所有的心聲。
而沈星擇似乎已經陷入了自我的情緒旋渦之中。
“你曾經有過嗎?那種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願意舍棄一部分自我來換取某個重要的人,而且眼看着快要成功的時候……忽然間,那個人消失在了你面前。他倒在你無法接近的汽車殘骸裏,被人擡出來的時候,已經裝進了黑色的裹屍袋裏……你再也無法告訴他,自己究竟有多愛他,願意為他做多少的犧牲。因為他已經不見了,不在那個袋子裏,也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從那一刻開始,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
陸離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如果這時候沈星擇轉過身來,那麽他将會發現,陸離已然淚流滿面。
但是沈星擇沒有轉身,也許他覺得已經沒有了轉身的必要。
“找出一個內鬼只要幾天;搞垮一個對手只要幾個月;那麽,又需要多久才能徹底放下一個人?一年、兩年?其實都不是——要想放下一個人,就需要另一個人來填補那人在你心目中的位置……這恐怕是全世界最困難、卻也最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