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易碎的鑽石
所有飯菜全都裝在食盒裏, 碼放得整整齊齊。陸離也不多事, 照原樣一件件擺在桌面上。再去拿兩副碗筷勺子,就招呼着準備開飯。
沈星擇給兩只黑貓各開了一個罐頭,又去廚房洗手,再回到餐廳的時候,正好看見陸離笨拙地用單手掀開一次性餐盒的盒蓋。
“你手怎麽了?”
起初只是随口關心了一句, 沈星擇的語氣倒還比較正常。接着他走到了陸離身後, 一手摟住陸離的腰, 另一手捉起手腕, 這下子立刻就發現了掌心裏那條猙獰的大蜈蚣。
“……怎麽搞的?!”
他頓時緊張起來,倒吸一口涼氣, 摟住陸離的手臂也加大了三分力氣。
陸離趕緊用左手在他手背上輕拍兩下,以示安撫。
“先別急。你看我縫了針, 所以我去過醫院了。你再看醫院都把我放出來了, 證明我的傷勢真沒什麽大不了的。”
聽上去邏輯嚴密,可惜沈星擇根本當做耳旁風。
“我就問你——這傷到底怎麽回事!”
“我要說是意外你信嗎?”
陸離苦笑了一聲,擡起手掌在燈下輕輕搖晃。
“傷口這麽平整,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劃出來的。傷得又是我的慣用手,怎麽看都不像是我自己弄的。你這麽聰明,肯定早就看穿了不是嗎?”
“別給我戴高帽子!”
沈星擇看穿的,顯然不止是傷口的成因。
“是不是學校裏有人欺負你?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我保證,不會随便亂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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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玩笑,我現在可是學校的寶貝,誰敢欺負我?”
陸離心想,主動保證不發怒的沈星擇真是可愛到了極致。但無論再怎麽可愛,狼總歸是狼,逗弄過頭依舊可能亮出獠牙。他便将馬蒙那檔子事兒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末了還強調提醒,不許随便亂發脾氣。
沈星擇倒還真硬生生地忍住了,可臉色也算不上有多好看。
他扳住陸離的右手,仔仔細細地檢查幾遍,然後又在陸離的渾身各處摸索了一通,确定再沒有別的傷痕才肯罷手。
“馬蒙是吧?”
他又忿忿地念着加害者的名姓:“這麽危險的人,早該抓到精神病院去了。”
“別這樣,都說了是意外。就這點小傷,拍戲跑個炸點說不定都比這厲害呢。”
“別胡說!”
“呸呸呸,我敲木頭還不成嗎。”
盡管沈星擇怒目而視,但陸離堅持決意不再追究,又好說歹說了一通,他也只有勉強認可。
兩個人站着說了一通話,直到陸離的肚子咕咕地抗議,這才記起菜還晾在桌上,趕緊開飯。
雞爪、豬蹄、牛筋和鱿魚須——沈星擇終于明白了陸離為什麽要點這些鬼東西,忍不住又唠叨起來。陸離不理他,自顧自享受起了美食。只可惜一只手總歸不夠靈活,于是沈星擇就時不時地撂下筷子,幫他剔除一些頑固的筋骨,或是擦擦嘴邊的肉汁兒。
好端端的一頓飯,就這樣膩膩歪歪地吃完了。陸離拍拍肚子癱在沙發上和貓一起看電視,沈星擇獨自收拾了殘羹剩飯、洗掉碗筷,堂堂影帝做起家務事來倒也毫不含糊。
也許是洗刷出了興趣,他拿着一只手套回到客廳,逮住陸離就要帶他去洗頭洗澡。
一提到洗澡,陸離立刻就覺得沈星擇沒安好心。可他轉念一想——自己今天的确是滾過了洗手間又上醫院,現在大大咧咧地癱在沙發上,沈星擇沒發飙就已經很給面子。于是稍稍別扭了幾下,也就跟着他往浴室裏去了。
事實證明,陸離不僅是身上髒,連腦袋裏也比較“污穢”。沈星擇倒是一本正經地幫他洗完了頭,又認認真真地當着搓澡工。雖說有點小失望,但享受畢竟還是挺享受的。陸離也就乖乖就範,甚至閉上眼睛享受這非同一般的高級待遇。
好不容易兩個人都洗完了澡,熱氣騰騰地穿上睡衣,頓時神清氣爽。但是看看陸離的情況,睡前運動還是不宜進行,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去視聽室裏消磨時間。
差不多也就在這個時候,陸離才發現手機上收到了白嘉恩傳來的消息——大約傍晚六點左右,馬蒙的父母已經提早趕到了學校。他們帶走了馬蒙,還給陸離留了一堆營養品、道歉信和賠償金。聽說他們要留在北京給馬蒙找心理醫生,但目前還沒決定哪一家醫院比較合适。
陸離拿着消息一字一句地讀出聲音,讀完之後往沈星擇懷裏一靠。
“記不記得郎傑?”
“……”
沈星擇對這個名字并不熟悉,可仔細想了想還是有所收獲。
“14級以前二班那個……臺詞課代表。”
陸離“嗯”了一聲。
“郎傑畢業後進了天韻東方,頭兩年也演過幾部影視劇,不過都是四番開外的配角。畢竟長了一張劇透臉嘛……你懂的,一看就知道是壞蛋了。演話劇可以,電影電視就太藏不住梗兒了。”
“天韻,不是早幾年就倒閉了嗎?”沈星擇輕輕地用指尖摩挲他手掌上的傷口:“怎麽突然提起他。”
陸離像是一只被主人順毛的貓,微眯起眼睛,思緒也慢慢飄向遠處。
“前兩天,我在顧老師那邊遇到了一個當年二班的校友,在聊天時偶然聽說了郎傑的事。”
在沈星擇目光的無聲催促中,他繼續回憶下去。
“郎傑的家境也不是特別好,又是個戀愛腦,畢業後不久就結了婚,還一生就生了個三胞胎。家裏事兒多,老一輩身體不好,老婆也有工作,他就算在外頭拍戲,萬一三個孩子有什麽問題,一樣得回去搭把手。假請得多了,咖位又不夠大,口碑自然不會好,導演帶着頭歧視,在劇組裏就難混了。
“慢慢地,找他拍戲的組越來越少,連奶粉錢都成了問題。尤其是五六年前,産業不景氣,好不容易談妥的合約,臨開機又黃了。眼看着幾個孩子上了幼兒園又要上小學,有老同學好心給介紹了一個劇組,不湊巧得很,三個孩子在幼兒園裏傳染了手足口病。家裏人仰馬翻,他不得不趕回去救火。這邊正哄着孩子打點滴,那頭就有好事者把個視頻發到了他的手機上。”
說到這裏,陸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猜猜,那是什麽視頻?”
“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沈星擇的直覺總是很準确,“快點說。”
“那是前一天劇組探班的采訪視頻,導演先是誇獎了一番主演的敬業,緊接着又話鋒一轉,批評某個配角演員自由散漫、精神萎靡、多次請假的工作狀态,影響了影片的拍攝。”
“炒作話題度?”沈星擇皺了皺眉,“犧牲一些不那麽看中的東西,來換取一時的曝光度。和放煙花的原理差不多。”
“也許是吧。”陸離撇了撇嘴,“這幾天只有郎傑一個人不在組裏,很快就被公認為不敬業的那個人。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部劇的第二單元根本沒準備讓他參演,導演安排了一個差不多性質的角色,頂替了他的戲份。”
“後來呢?”
“沒戲拍,沒收入。觀衆不理解,家裏壓力也大,急得實在受不了……就瘋了。”
陸離雙唇一碰,輕輕吐出這駭人聽聞的結果。
“說是他家本來就有遺傳病史,發作起來會以為有人要害他。還在網上開了個微博,胡言亂語的,每年一到二月底就嚷嚷着國安局阻止他去美國領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不過他們班的同學倒蠻團結,一直湊份子支持着他家人的生活。”
說到這裏,他又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你要說那個導演不對,他似乎也只是在就事論事而已。劇組利益、私人困難;契約精神還是人文關懷……這些全都是口水官司,鬧不上臺面。可就因為這場鬧劇,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麽毀了,你說,脆弱不脆弱。”
“金剛石雖硬,卻可以被錘子砸碎。再堅強的人,都會有脆弱的一面。”
沈星擇呵出的氣息,明明很輕,卻又很沉。
“只不過有些人選擇了隐藏,有些人選擇了遺忘……還有些人,根本就沒有可供選擇的餘地。”
陸離忽然側過身來,張開雙臂主動抱住了沈星擇。
“星擇。我真的應該謝謝你……謝你在我失去家人、失去健康,最脆弱的時候來到我身邊,謝你支撐我、修複我的身心……如果沒有你,恐怕那時的我早就和郎傑一樣,被命運碾壓得粉身碎骨了。”
突然得到了誇獎,素來老練的沈星擇竟也有些失态了,流露出熊孩子第一次被表揚時那種既心虛又開心的別扭表情。
“……受之有愧。”
他嘴角抽動着,含混地吐出了這四個字。又似乎是為了組織陸離繼續說出什麽更讓他難為情的話,忽然俯身封住了陸離的嘴唇。
接吻時,陸離伸手去摸他的臉頰和耳朵尖——全都在發燙,想必應該早就紅成了一片。
這纏綿的一吻,由淺入深,斷斷續續了将近一兩分鐘。就在擦槍走火的邊緣,陸離卻磕到了傷口,于是含在唇齒之間的甘美喘息便被龇牙咧嘴的倒抽氣聲取代了。
沈星擇似乎也糾結着不該對傷員下手,順勢輕咳了一聲,小心翼翼将陸離放開。
“你等一下。”
他起身去了趟書房,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提着一個紙袋。
“拿去給那個馬蒙的父母,他們可能用得上。”
陸離愣了愣,手上接過紙袋,可視線卻還停留在沈星擇的臉上。
沈星擇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将袋子打開。原來裏頭裝着一厚一薄兩本手冊。再仔細看,是北京一家心理專科機構的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