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提白兔燈的孩子

齊叟極是贊同道:“大娘子考慮的是。”

他那邊安排人回去,這邊雀兒拉着郭碧玉道:“大娘子,哪裏有好吃的,我餓了。”

郭碧玉無奈的嘆了口氣,道:“讓你留在家裏你不聽,非要跟來,現在又餓了。”

青燕知道大娘子對雀兒縱容到了沒理可講的地步,也不插嘴。

齊叟正要提議讓雀兒跟報信的那個仆役回去,就聽郭碧玉道:“咱們往西市走吧,那邊吃的多,人也少一些。”撫須笑道:“大娘子沒來上京多久,倒是知道的不少。”

郭碧玉眨眨眼睛:“這還不是随便打聽個人就知道了嘛!”

上京的東邊,住的人家非富即貴,西邊則大多是平頭百姓和窮困人家,風格大為不同,沿街布置的花燈也變得樸實和小巧。看膩了東邊的孔雀開屏、八仙過海、國色天香那樣的富貴豪奢的燈,再往這邊走,看着一盞盞的荷花燈、金魚燈、蝴蝶燈,倒也別致。

沿着路邊則是一溜兒的趁着上元節做小買賣的,郭碧玉饒有興致領着雀兒走走停停,雪白的小臉上泛出了紅暈,鼻頭上也沁出了汗珠。

一群人穿過了延康坊,轉過街角,郭碧玉快走了幾步,指着前面不遠處道:“過了那座迎雀橋就是西市啦。”

雀兒道:“怎麽都沒有什麽人呀?一點兒都不像在過節啊!”

齊叟笑道:“過了橋就熱鬧了,保準吓你一跳,吃的喝的玩的多着呢!好滋味大多在這種地方才能尋到。”

雀兒聽得雙眼發亮,吧嗒吧嗒嘴,急忙很讨好的湊到齊叟身邊,道:“都有什麽好吃的啊?”

郭碧玉什麽都聽不到了。

從橋的那邊緩緩走上來一個小小的少年,手裏提着一個白兔燈籠,随着他的走動,白兔燈籠的微弱光芒也在搖動着。

忽明忽暗中,看不清他的衣服顏色,只能看出是樣式普通的棉袍,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常見的裝束。

他的發髻整整齊齊的用布帶束起,燈光就在他小小的臉龐上流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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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碧玉的世界變得一片寂靜,在這片寂靜聲中,她好像能聽到那個孩子一步一步踏上橋的腳步聲,甚至能聽到燈籠中燭火的輕微噼啪聲。

空中突然一陣爆響。

大片大片的煙花綻放在濃墨一般的夜空中。

少年正走到了橋的正中,便停下了腳步,仰頭看着天上。

煙花絲絲縷縷,仿佛一片金花素帛猛地裂開,成了無數道金線銀線緩緩飄搖而下。

繁星如雨,又如同無數在這一刻綻放了萬千花樹,下一刻便凋落在少年身上。

他的容貌被煙花映照的極清楚。

少年面龐白皙,兩道眉毛如同水墨蘭葉那樣細長俊雅,因為這場盛大的煙火,他的嘴角歡樂的揚起,雙眸專注的注視着煙花,就如同一片星海閃耀着快樂的光芒。

他臉上的笑容幹幹淨淨,發自內心,仿佛沒有任何煩惱,只因一場途徑的煙花便這般滿足。

這是郭碧玉記憶中無比深刻的眉眼。

不,她從未見過這個時候的他——這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容貌端正俊秀,可到底還帶着稚氣。

再過幾年,他的眉眼會長開,益發舒展秀美,讓人無法忽略那種出身雖低卻如同芝蘭玉樹般的模樣和氣質。

所以,才讓人……

最後一縷的煙火也在空中消失的無影無蹤,這個街角再度寂靜下來。

郭碧玉無聲的哭了起來。

揚羽,揚羽。

……??……

橋上的少年見煙花沒了,又等了一會兒,這才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但他看到手裏的燈籠,重新高興起來,輕輕的湊過去吹熄了光亮,這才往橋這頭走來。

他沒走了幾步,從他身後奔過來幾個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其中一個胖墩兒重重的撞了他一下,那少年被撞的一個趔趄,不由自主的往前快沖了幾步,便回頭看了一眼。

那幾個孩子身上的棉服都是錦緞縫制,繡工講究,鑲着華麗的毛邊,看起來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那少年便沒做聲,低頭向前快速走去。

不想又被人從後面推了一下,一個穿着寶藍色錦緞棉袍的瘦猴般的小孩兒竄到了他前面,道:“怎麽撞人還想走?”

那少年被攔住,一會兒就被團團圍住,推來搡去。

他哪會不知道這幾個公子哥兒有意找麻煩,可他卻實在是惹不起,只低頭道:“我沒有撞你。”

“聲兒還挺好聽!”那瘦猴公子道:“撞沒撞由本少爺說了算。我說你撞了你就是撞了。”他眼珠子一轉,看到白兔燈籠,道:“這燈籠賠給我,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這燈籠,不過幾文錢一個,哪會被這些衣着華貴的小孩子看在眼裏?

那少年也明白他似乎是被這群少爺們當成了無聊時候的消遣了,他卻沒有将燈籠遞過去,而是緊緊的護在懷裏。

“喲呵!”旁邊身批錦綠色鬥篷的孩子高聲叫起來:“他不願意給!打他!”

那胖墩兒也在旁邊揮舞着拳頭道:“他還瞪我了,我娘都沒那麽瞪過我!”

那少年低頭抱着燈籠,四處躲閃,卻不敢還手——這裏面的人,他知道哪怕把誰的手指頭碰破了一層皮,恐怕就要遭來禍事。

郭碧玉就站在那裏,放聲大哭!

尋釁取樂的那群小少爺們聽到一旁哭的響亮,也有納悶往這邊掃一眼的,見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只當是她被吓壞了,卻也不理會,只顧着圍着那少年,你推一下,我拉一下。

齊叟、青燕、雀兒還有那三個仆役卻已經被郭碧玉吓壞了!

郭碧玉淚眼模糊,她一會兒看着被欺負的揚羽,一會兒又轉頭看向橋上。

方才揚羽走下來的橋上,站立着一個少年。

那少年比她和揚羽都要略大一些,個頭也略高一點兒,頭戴玉冠,披着純黑色的大氅,大氅裏面是銀白色的衣袍,看不見什麽稚氣的臉上,正目光湛湛的看着那一團胡鬧的、以打人取樂的孩子。

旁人不曉得那少年的目光,可郭碧玉卻知道。

那目光赤裸裸的,帶着一些或許是剛剛萌芽的興致和難以明言的意味,這讓那少年俊美的臉上帶了些似笑非笑的邪氣。

曾經她無法抵抗這樣的一瞥,覺得眼前人俊美無俦、風流倜傥,卻只對她一人好。

可她錯了,錯的離譜——以至于斬斷一輩子都彌補不了她的過錯。

安子鶴略薄的嘴唇彎起,那是薄情的面相,從那張嘴中曾對她說了無數的甜言蜜語,也是從那張嘴中,她千方百計的套出了話來,她才明白,口蜜腹劍,說的就是安子鶴這種人。

“大娘子?大娘子?”青燕輕輕的攬着郭碧玉拍着她後背。

她也不知道大娘子為何突然嚎啕大哭,問了多少遍,也沒聽見郭碧玉回答一句。

郭碧玉直哭的眼淚将臉洗了一遍又一遍,冷風從拐角處吹了過來,将她的臉吹的冰涼,渾身也冰涼。

她怎麽會覺得這一輩子,能夠歲月安好?

揚羽沒有像她因為愧疚而日夜祈禱的那樣,去投生到一個富貴人家。

而安子鶴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她再度遇到了他們。

安子鶴遇到了揚羽。

再過幾年,安子鶴就會以錦鄉侯世子的身份頻頻向她家表露好意,如同附骨之蛆一樣的纏過來。

一陣陣的惡心伴着她無法止住的哭泣,讓她喉嚨幹疼。

她嘶聲對那個被圍住的身影不停的哭喊着道:“不是讓你這輩子不要再遇到我嗎?為什麽不聽呢?為什麽不聽呢?我對你那麽壞!遇到我不會有好事的!會害死你的!”

郭碧玉哭哭啼啼的,原本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正巧前幾天掉了一顆門牙,說話還漏風,身邊圍了五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青燕焦急道:“是不是前面那群小少爺們鬧事把大娘子駭着了?您能聽清大娘子說的是什麽嗎?我就聽到什麽壞啊、死的……”

齊叟琢磨了一下,道:“不然我去将他們分開看看?”

“我看行,您手下把握點兒輕重,那幾個孩子我看都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別給您找麻煩。”

“我省得。”

齊叟正要往那邊走,橋上的安子鶴也正擡步向橋下走去。

被那群小少爺圍着的少年尋了個空隙,正要跑出圈兒去,腰間的衣帶便被那個胖墩兒伸手一抓,那衣帶就掉落在了地上。

郭碧玉腦子裏“轟”的一下子便炸響了。

那些她不願回想、不敢回想的記憶,那些她什麽都看不見、可耳朵卻能聽到的聲音……牢獄中,悉悉索索的衣服的聲音,身體的碰撞聲,急促和粗重的喘息聲。

那時候,她聽着污言穢語,也是像現在這樣哭到要吐出來,嘴裏不停的叫罵着他。

可那時候,他甚至連吭都沒吭一聲——仿佛連鼻息都被他控制的好好的,始終平穩,幾乎沒有聲響。

這一刻,郭碧玉眼中只有那一根腰帶。

這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粗布條子,和上輩子那一根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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