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故國悲歌

“說中原戰亂,有可能會危及到這裏,所以特地托同行的族人回來時帶回來了這封信問候族中長輩。落款是容東八年。”晴岚端詳着手裏字跡不清的羊皮卷,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會兒,“看字跡,還不算太模糊。估摸着也就兩三百年間的事情。這個時間裏能危機到天山的……”

“你的意思是……”

能夠波及中原的戰亂,還是兩三百年間……大梁立國前夕前朝的藩王作亂嗎……蘇念雪托着腮往前倒推時間。前朝混戰的時候中原大亂,南北各地藩王自立為君,征戰不休,打了起碼有五六十年……容東八年說中原混戰,那應當就是這個時候。可按照晴岚的說法,西域古籍裏對這個古國的記載,到差不多大梁初立就已經滅國,那麽……會是和大梁有瓜葛嗎?

在她思考的時候,晴岚卻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她邁步走到那些布滿塵埃的石刻書架旁,目光快速在上頭掠過,最後定格在一處積了厚厚的灰的角落。

“怎麽了?”蘇念雪注意到她的動作,拍了拍衣擺的灰湊過去看,卻被猝不及防之下嗆得直咳嗽,“咳咳咳……你……你做什麽……”

“你不是好奇我之前為什麽一直在看那幾具白骨嗎?”晴岚卻是毫不在意地拍去羊皮卷上面的灰,擡眸看她時琉璃眸子微微眯了眯,“有的時候,死人也是會說話的。”

嗯?她聞言愣了下,轉頭看向那些森森白骨。她看不懂鮮卑語和古西域文字,但大抵也能猜到這幾個人的身份。

晴岚說這幾個人是自殺,死在這種地方,中的毒又是七葉花所煉,還是以這樣跪伏的姿态。

這些人,是祭司吧……

她腦海裏想起了晴岚先前所說的那句話。絕境封山,愧對先祖。

隐于天山深處的神秘古族,又有機關術護持,不可謂不是占據了天時地利,這樣的一個部族,能遇上什麽絕境慘遭滅族呢?就算大梁開國的傳奇墨翎鐵騎也不可能開赴這茫茫天山,現在燕北剽悍的狼騎也同樣做不到。

等等……天時地利……她腦中靈光一閃而過,瞬間抓住了什麽。最堅固的城池,要攻破其實也很簡單。外部再堅不可摧又如何,若是內裏動搖,那便是頃刻間土崩瓦解……

蘇念雪緩緩轉過頭去,對面站在書架旁的晴岚晃了晃手裏的羊皮卷,目光裏的了然仿佛應證了自己的猜測。

“是……內亂?”

“嗯。”她把看完了的記錄放了回去,拍去了手上沾的灰,重新找了卷手劄翻了起來,“更準确一些,是先內亂,再外憂。”

“三十七年,吾憂族人安危,遣人外出召回在外歷練的離青,卻不料此去雖喚此子歸,性情愈發陰郁。吾念及此子天資上佳,乃族中繼承吾職之不二人選,決意費心教導,去其浮躁之性。誰料同年冬月,外族闖入雪境,吾啓開先祖所設之機括抵禦外敵,誰知那外族人竟早已事先了知機括精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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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念雪聽着晴岚一字一句地念出手裏的手劄所寫的字句,張了張口終是開口打斷。

“是……那個叫做離青的人嗎?內亂,不如說是背叛?”

這份手劄……應該就是那個叫做容東的大祭司所寫,繼承大祭司……離青是當時的繼任者嗎?可若是繼任者,明知來日這族中大祭司的位子一定是自己的,為什麽還要勾連外族?不僅有違自己師父的心願,還害了自己的族人……

他所求究竟為何?

晴岚看了她一眼,似是輕嘆了一聲,道。

“山中草木皆為奇珍,明知價值卻因先人避世而困守深山,你覺得,所有人都會甘心嗎?”

她的話讓蘇念雪下意識捏緊了指節,秀氣的眉緩緩皺起。

“代價是這麽多條人命?”

晴岚卻只是唇邊勾起個嘲諷的弧度,什麽都沒說。

其實就算她不說,自己也不是不明白。有信箋自外遙寄而歸,自然就說明有族人是可以被允許外出游歷,看遍了中原的繁華山川,又有多少人願意再回來呢?當年鮮卑先人為何在此立族已不得而知,歲月悠悠,年輕一輩看慣了外頭的繁花似錦,自然渴望入世施展。可像祭司一類的人卻更願意偏安一隅,守着這一方清平,時間久了,自然免不了生了間隙。

再加上這滿山的藥植,都是外頭難得一見的珍奇,就好似明知自己手裏握着重寶,卻無處可用,這等郁悶,時日一長誰能忍得了?

只不過大抵是礙于祭司的威嚴與祖輩的告誡,這才勉強壓住了這些年輕人。

但隐患既已埋下,就總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那個時候,就是滅族大患。就算不是離青,也還會有無數個離青。

只不過這個人剛好生在了這個時候罷了。

“那個時候西域也在戰亂。”晴岚終于翻完了那一堆手劄,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埃,露出了個頗為嫌棄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道,“誰也不服誰,動不動就是戰亂,這種時候,有個人透露出有這種地方的消息,自然就格外地惹人垂涎。但天山危險重重,單憑一國的力量決計是不行的,于是……各國國主挑選了國中最為精悍的軍士,依照離青給的線索,來到了這兒。沒了機關術庇護,那些人殺了外頭那些平民百姓,再簡單不過。”

“那……這些祭司呢?”

“祭司雖然都是百裏挑一,但終歸人數太少。而且祭司也不是全都會武功,就像大梁朝廷上有文武官員之分,祭司也有。”她展臂伸了個懶腰,聲音裏似乎聽不出喜怒,“無力保護百姓,大概是覺得無言茍活于世,選擇了同外來者同歸于盡。”

晴岚背過身去,目光落在那些枯骨上。

“這些是最後為數不多活着的祭司。”在蘇念雪看不見的地方,那雙明澈的眼睛裏透出了三分悲戚,“這個地方,原本是每任大祭司繼位之前的考驗之地。這個地宮,是讓歷任大祭司明祖訓,知前路。前頭還有兩道機關,考驗祭司之能還有心性。過了這兩道關卡,才能看到大祭司所真正掌握的那些本事與……後山的藥谷。容東大祭司知道離青一定知道這個秘密,所以不會從這邊走,而會帶着人,走另一邊真正毫無障礙的通道。于是……”

“于是什麽……”蘇念雪心跳得快了些,依稀猜測到了什麽。

這些祭司含恨自盡于此,那麽身為領袖的大祭司……

恐怕更悔,更恨。恨離青,也恨自己。

“他将離青和外來者帶入另一條甬道,也就是你之前在上面發現的那個機關。然後……放下了斷龍石,将自己與他們,永遠埋葬在了這地下。這樣……也算是盡了自己的最後的職責。”

蘇念雪輕輕合上眼,心裏有些酸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是這只是個普通隐居于此的部族,那即便有人想出去,恐怕也不會造成這般悲劇。她無法體會當年這些祭司的悲怆,但卻真心實意地覺得悲哀。

這世間有君子,就會有小人。有人無私,就有人會自私。但這些東西,其實要較真論起來,也沒什麽對錯可言。

站在這些已逝者的立場,離青是罪人,是不可饒恕的。

但若是站在離青來看呢?能被選為下任大祭司,難道無人考量?他大概和從前的很多人一樣,想要壯大部族,只是選擇的方向,與族人背道而馳。

他可悲可恨,卻也可憐。大抵可憐人必有可恨處就是這個道理。

只是如今後人看來,不論是昔日榮光還是那悲慘的落幕,都只是過往了。

昔日英靈埋骨于此,與這片土地同歸同葬,永遠守護着這片茫茫大雪下的百姓魂靈。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那邊的通道是走不通了,陰差陽錯,這也成了唯一通往藥谷的路。”晴岚轉過身來,見她的模樣像是猶豫了下,竟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也是曾經每一任大祭司走過的路。”

蘇念雪唇邊勾起個笑,定了定神道:“是啊,如今輪到我們來走了……你有鮮卑血脈,雖然不是這一脈的祭司,但也算同宗同源了吧?還真是……巧啊。”

“你說的不錯,是挺巧的。”晴岚側過頭看了眼那些白骨,突然把手上的背囊遞給了蘇念雪,“嗯……勞煩幫我拿一下可好?”

蘇念雪依言接了,看着她頗有些不明就裏。

只是接下來,她的眼睛驀地瞪大,像是有些難以置信。

年輕的劍客解了劍放在一邊,她望着一具具枯骨,撩開袍子緩緩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俯首下拜。

她的表情隐沒在面具下,蘇念雪看不清,但擡眸的那一眼,她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三分傷懷,七分敬仰。

故國雖已淹沒于滄海洪流,只餘山間悲歌回響,但……

英靈不朽。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晴小岚真的不冷漠(手動狗頭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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