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季更替(一更)
馬蹄非濺,揚起道道塵煙。
馬車內,柏炎閉目養神。
軍情緊急,朝中一連下了三道調令,他要準時趕到西南邊關,這一路都不能停。
急行軍,白晝交替趕路。
馬車的速度一快,便颠簸不平,遠遠望去,也猶如在官道上飛馳。
母親會特意讓長翼來尋他,便是怕他會耽擱,所以才讓長翼來激他。
母親知曉他是去了遠洲看蘇錦。
當初四哥說她嫁得好,柳家是遠洲有名的書香門第,柳致遠文質彬彬,一表人才……四哥同他飲了一夜的酒,說了一夜柳致遠。
最後,四哥醉得不省人事,仍握着他的手,讓他日後在京中多照拂蘇錦與柳致遠。
他垂眸應好。
四哥哪裏知道,他心中裝的人只有她……
馬車繼續在官道上行徑,馬蹄飛踏,晃得柏炎心中有些壓抑。
緩緩睜眼。
夜幕已深,繁星卻無,好似三年前的夜晚。
當初蘇錦嫁人的時候,他還在邊關激戰。
大軍中了埋伏,浴血奮戰三天三夜,他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只剩了一口氣,被人擡回帳中,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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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帳之中,軍醫慌了神,箭矢從背心射入,再偏離一分許是就要了他的性命。
而軍醫此時要取箭,便要他不能動彈半分。
稍有差池,軍醫也只有束手無策。
他眸間黯淡無光,“取吧。”
咬住布條,被燒得滾燙灼熱的刀尖刺入肉骨,他疼得悶哼。
他想起許久之前,在溪邊,她以為支走了他,層層寬了衣裳,在溪中沐浴,指尖順着青絲輕撫,在月光下,柔和妩媚得動人心魄。
他仰首躺在樹幹,目光似是一刻也沒有移開。
他看了該看的,也看了不該看的。
清風晚照,她自溪中出來,伸手拾起衣裳……
他瞥過頭去不敢再看。
他想,終有一日,他會親手解開她的嫁衣,在她心上留下痕跡……
軍醫握住箭矢,告知他一聲,要拔箭。
他沒有應聲。
箭矢從後背拔出,穿心刺骨。
他咬住布條,額頭布滿汗跡,還是低沉嘶喊出聲。
她嫁人了,會與人舉案齊眉,與人讪笑哂嗤,與人月下解語,亦會與人相擁而眠。他痛得剜心蝕骨,分不清是背上的箭矢剝離,還是心底某處被生生撕裂……
母親騙了他啊。
她應了他去蘇家求親,他竟信了。
他跨上戰馬的一刻,意氣風發,他的小阿錦啊,會背着手在身後,或皺着眉頭,或回眸一笑等他……
軍中大帳,他好似萬念俱灰。
剜骨之痛,已然死過一回……
記憶如彎刀紮進心底,柏炎有些隐隐喘不過氣來。
他放下簾栊,深吸一口氣,都過去了。
柳家的三年,她過得不好。
他同樣過得不好。
昨夜抵。死纏綿,他将心中的愛慕和嫉妒一并推至風口浪尖,他只想一遍一遍要她,再要她……
卻也容不得,往後再起波瀾。
“停車!”他忽然開口。
馬車驟然停下,周圍幾騎也紛紛停下。
有侍衛在外拱手,“侯爺?”
他垂眸,咽了喉間的幹澀,低聲道,“讓豐巳呈趕去平城一趟,接夫人回雲山郡府邸,若是蘇家老夫人問起,就說,我在雲山郡的家中要人打理,讓夫人早日過去……”
侍衛詫異,還是低頭應好。
馬車內,聲音又道,“再告訴豐巳呈,處理好雲山郡那些礙眼的人,不要驚擾了夫人。若是,讓他自己提頭見我。”
侍衛莫名應是……
“繼續出發。”夜色中,柏炎聲音恢複了清冽。
侍衛會意,馬車又恢複了疾馳。
柏炎指尖輕叩窗沿,這月餘,朝中定是又生了事端。
且這次,平陽侯府也有關系。
母親讓他去西南邊關,是為了将他摘得幹幹淨淨。
朝中許是要變天了……
西南邊關事端一完,他要盡趕回雲山郡。
這一次,有她在家中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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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醒的時候,天都已大亮了。
蘇錦伸手撫了撫額頭,似是想起昨夜在小榻上看話本冊子,而後在小榻上睡着了窩了一宿。
她身上有披風在,應是白巧早前給她蓋的。
她又睡遲了些,蘇錦心中唏噓。
她想撐手下榻,才覺許是窩了一宿的緣故,似是整個腿腳都麻了去。
正好白巧入內,便先讓她緩一緩,自己去擰了熱毛巾來外閣間,遞于她手中。
蘇錦一面擦臉,一面聽白巧道,“方才聽驿館的掌吏大人說,咱們運氣真正好,前不久雨下得太大,陽城回平城的路還塌方過,一日的路要繞行四五日。就前頭三兩日的事,那路才修好,也能過人和馬車了,跑過不少商旅了,也安全,所以可以放心過了。”
蘇錦笑笑。
四五月間,平城就是這樣陰雨綿綿的天氣,有時候能接連下上大半月也不見停的跡象。
梅子黃時雨,年年都如此。
年長的便都說是這雨水養人。
等到遠洲,反倒雨水很少。
接連下雨的時候整個城中都焦躁不安,不知這雨要下到什麽時候。
白巧卻在那時覺得稍稍有了些平城家鄉的味道。
如今,真要回來了。
白巧心中反倒忐忑了,“之前有送信給二公子,二公子應當知曉小姐今日要回平城,一定會來城門口等小姐。”
想起運良,蘇錦笑笑。
爹爹沒有姨娘和通房丫鬟,她與運良是親姐弟。
小時候爹爹多在軍中,她與運良便跟着祖母和娘親兩人。
運良小她三歲,她亦長運良三歲。
三歲算不得鴻溝,再加之兩人是一道長大的,從小能打到一處去,也能玩到一出去,有時,還能說些體己話。
她嫁去柳家的三年,因為柳致遠的緣故,沒有回過門。
前年運良來遠洲看她,是帶了爹爹在赴任途中意外的消息。
那時爹爹意外,祖母和娘親的精神支柱好似轟然傾塌,是運良一人挑起的家中重擔。
運良本是要從軍,也一直因為家中的事情耽誤了。
後來柳家的事,她不敢說與運良聽。
怕運良說與了祖母和娘親聽後,他們擔心,亦或自責。
柳家的事,便一直擱置下來。
直至柳致遠此時高中。
要說不恨柳家,怎麽會?
三年大好時光,對旁人來說,許是一生順遂。
但要說多痛恨柳家,卻也未必,柳致遠與她都是陌生人,他厭惡她也好,憎恨她也好,都過不了她的心,因為她的心從未在他這裏過。
只是這番話,娘親處尚還好說。
但祖母那頭,她卻不知要如何同祖母說起……
更還有柏炎同她,已經……
她是聽運良說,祖母身子越漸不好,她是怕祖母氣倒。
……
臨上馬車,蘇錦還是帶上了那本《我與郡主不得不說的故事》的小冊子。
昨日看到一半便未再看下去了。
總覺得如鲠在喉。
大凡這類話本冊子,為了暢銷,都會寫上個大圓滿的結局,這本也應當如此。
昨日正看到侍衛說他要娶她。
但小郡主拒絕。
而柏炎,似是也看到這裏便沒有再看下去了……
她抱起書冊,靠着引枕,窩在角落裏,安安靜靜得讀下去。
這一本,似是比旁的幾本都要長,正好可以打發回平城的在馬車上的時間……
侍衛帶了小郡主從滑坡的山谷出去,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
小郡主失蹤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侯府受了不少非議。
當時正值朝中更替,沒落的侯府為了家族穩固,要和旁的勢力聯姻,小郡主回府後不久便帶了嫁妝獨自出嫁。
而飽受非議的侍衛,也再未能與他的小郡主同行。
小郡主嫁去離家很遠的地方,只是一路上,也再沒有當初那個小侍衛陪着她,耐心聽她毫無由頭問道,為何月亮是圓的,為何水要往東流,為何晝夜會更替,為何,你要喜歡我……
她攥緊掌心,淚如雨滴般落下。
當初若是他問她,他娶她可好,她應了會如何?
可是會與眼下全然不同?
她許是會說,月亮是圓的,水要往東流,晝夜會更替,都因為,我也喜歡你,所以萬事萬物都合情合理。
因為喜歡你,才盼着有四季更替。
春暖花開,夏荷佼佼,秋風高靜,冬日暖陽,都是因為喜歡你。
四季才有意義。
可是,如今,你在哪裏……
後來,偌大的庭院裏,她看了一輪又一輪的花開,一輪又一輪的花落。
原來四季依舊會更替。
她有聽人說過小侍衛被府中杖斃了,也聽人說小侍衛離開了侯府,還聽人說國中動亂的時候小侍衛死在了戰場上……
究竟如何,其實誰也不知道。
只是自此之後,她再未見過他。
她亦告訴自己,那個最喜歡他,她也最喜歡的小侍衛已經不在了。
她不要再想他了,那時間便會停留住,留在她最想記憶的時刻。
秋意漸濃,她近來越發想起早前的事。
婢女取茶回來,見她一手握筆,一手枕在手腕一側,沉沉睡了。
婢女去喚,才曉她已經走了。
只是她雖阖眸,眉間卻還帶着笑意,筆下,正好勾勒出一幅當年他背着她,問她可願嫁她的場景……
多少年後,從森森白骨堆中爬出來的小侍衛,封侯拜相,卻單膝側坐在她墳前。
問她為何不等他?
他還等着,聽她再問他為何月亮是圓的,水要往東流,晝夜會更替……
因為他知道,她一直喜歡他。
……
合上冊子,蘇錦眼中氤氲。
馬車外,柏子澗的聲音傳來,“夫人,到平城了。”
蘇錦緩緩擡眸。
伸手撩起簾栊,四月天裏,一場夜雨,沿街早已落了一地的花香碎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