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節
籁俱寂的山道上,輕輕響起一陣簌簌之聲,楊戬縮回凍僵的手臂撐起身子,蓋在身上的雪紛紛落下,将白色大地上的一片鮮紅血跡掩住三分。不防之下受了丁香一擊,腹上劇痛,看到身上已落了厚厚的積雪,才知道自己已在此處昏睡多時了。
秀色橫千裏,歸雲積幾重,鬼使神差地,原來楊戬竟落在了華山。他心中不由得暗喜,既然到了華山,正好先去看看三妹,先前的直覺委實奇怪,不知當時一閃而過長劍究竟由誰刺出,也不知劍上的血是不是三妹的,須得弄明才好。只是方才一番惡鬥耗力狠了,法力一時無法聚集,駕雲是不成了,好在這裏距秘牢不算太遠,多走一會兒就是了。
華山陡峭,雪路又滑,楊戬本就力盡筋疲,即使腳程快也要費些時候才能到達秘牢。暴露在傍晚的山風中,走出不到十裏便覺寒氣侵體,被丁香擊中之處愈發難受起來,由裏而外地悶痛,似是傷了內腑。他靠住一塊山石暫歇,忽覺胃裏煩惡不堪,不禁低頭幹嘔,胃裏空空如也,吐到最後,腥氣上湧,已是一口口的血,一陣未平一陣又起,眼前黑朦一片,暗運內息,只覺腹中如七八根狼牙棒同時攪了進來,看來自己一時支持不住,須得找個地方調息片刻。
舉目四望,原來迷糊中竟走錯了路,這裏已快到楊婵成親前的居所,便咬牙前行,往那能避風雪之處尋去。
昏沉中,寒風裏傳來低婉的琴音,風骨淩然,宛若孑立孤峰之上俯瞰世間,正是從楊婵舊舍飄來,楊戬心中疑惑,便加緊了步子欲往一探究竟。
自從發現楊婵被囚,嫦娥便時時到她的舊居将灰塵清掃一遍,她知道好姐妹素來好潔,自己除了在禦前谏言幾句,也無力多幫她些什麽,只能做些這樣的零散小事,以寄挂懷。
殘陽将落,晚霞漸收,她輕撫着窗前的斷弦之琴,心中不免傷感。指尖月華淺明,光暈過處,斷弦連合如初。她理裙坐正,随心而奏,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裏,如花解語,似玉生香。
突聞吱呀一聲,外間的木門被人推開,聽得重物落地之響,又似乎有人的呼氣之聲。
嫦娥心底一悸,起身去看。門扇大開,凜冽疾風灌入室內,将她耳畔的發絲吹開,冷氣滲入衣領,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她怔愣了片刻,凝視着門口倒在地上的人,墨色衣衫,長發流金,像是……
“楊戬?”
嫦娥疾步上前,将那人埋入手臂的頭略略推側一些,把他的頭發理到耳後,果見那個劍眉薄唇的司法天神。她推推他的肩,喚了幾聲,全無應答,卻被他衣上刺手的低溫驚到了,望了望門外的鵝毛大雪,忙把木門關緊。
呼嘯的風聲遠去,耳邊唯餘自己不安的心跳聲。
方才發生了什麽?對了,方才在靈霄殿上,王母命他捉拿牛魔王父子,他這是……
地上俯卧之人掙了一下,嘔出一口鮮血,嫦娥這才從怔忪中回過神來,用力托起他的肩臂,想要将他扶到榻上,幸而他似乎已醒了過來,借力起身,由她引着踉踉跄跄捱到榻邊。
将他扶到榻上躺好,腕上突然一涼,嫦娥低頭看去,自己的腕子已被緊緊握住,正欲甩開,卻聽那人含糊不清地道:“三妹,你沒事吧?”
嫦娥一怔,卻見他并未看向她,只是緊閉雙眸,似乎在忍耐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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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在記挂他的妹妹嗎……既如此,又何苦在玉帝王母下旨治楊婵的罪時連求也不求……
她用力掙開他的手,快步朝門口走去,心裏紛亂如麻,只想逃離這莫名的心痛。
“三妹,三妹……”
嫦娥聽得他幹嘔之聲,不禁停下腳步,見他側伏榻邊,似乎內傷不輕,心又軟了下來,反身回去查看。她在通得幾分醫理,探過脈,判斷是外力所致的胃中出血,已現失血過量之征。若是刀劍外傷,可以法力催動愈合,若是經脈內傷,可以真氣引導調理,可是內腑出血卻是難辦。
嫦娥瞧着榻上之人,心中糾結猶豫,暗想:我若救了你,你日後會繼續做王母的手中刀,甚至殺死三聖母的兒子,可我若就這麽走了……
楊戬羽睫輕顫,似要睜開眼睛。嫦娥一驚,若是被他瞧見自己,那才是尴尬至極。略一思忖,索性搖身變作楊婵的模樣。
楊戬昏沉模糊,一時沒有去想妹妹怎會在此,只是有些欣喜地按住她的手臂,“三妹,你怎麽樣,可有人傷了你?我看見、看見……”他突然收回冰涼的手抓住床席,忍耐再度沖上喉頭的血氣。
從來只見他剛毅堅卓的神情,何曾見過這般柔和關切的模樣。
明星熒熒,開妝鏡也——嫦娥瞧着他墨玉般的眸子,心中只想起這句凡間的前朝文章。
被楊戬的真摯神色觸動,雖不明他何以這般說,她已不忍心再看他難受下去,見他唇色蒼白,額有冷汗,知道他失血太多。凡間距天廷十萬八千裏,若是回自己宮中拿藥,怕是來不及,可是她也不知楊婵處是否備着些仙丹丸藥。
“三妹,你的紫珠丹……借我一顆……”
“紫珠丹?”嫦娥松了口氣,知道那是止血靈藥,原來他對楊婵的居所倒是熟悉的,“我、我忘記放在什麽地方了,正在找。”
“我記得在……”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在衣櫃左角。你說過,我常會用到,所以……你特別收在裏面了……”
重回故夢
嫦娥依言去找,果見幾件疊放整齊的淡色衣服邊塞着一個小巧瓷瓶,拿瓷瓶時,目光不由得往旁邊那件雪白嶄新的中衣上多瞧了幾眼。迅速取了瓷瓶,埋頭将丸藥倒出一顆,其色澤绛紫溫厚,其氣味芳香微澀,正是紫珠草的特性。
待她回到榻邊,卻發現楊戬已然昏睡過去。藥須盡早服下的,嫦娥半跪床側,喚了良久才見他慢慢醒轉,便将紫珠丹塞到他手裏,迅速起身站了開,就站在他床頭不遠處,不去看他。
嫦娥隐隐覺得其實他并不希望這裏有人,并不希望被人瞧見他的狼狽。獨行慣了的人,都有這個特點。她自己也是這般,越是難受,就越是希望遠離所有喧嚣關切,只有自己一個人時,反而才覺得安全。
楊戬将紫珠丹送入口中,順手拖過床榻內側的錦被胡亂蓋在身上,似乎仍覺得冷,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她回首望了望衣櫃,心中揮之不去方才見到的那套中衣,倒不是樣式做工有什麽稀奇,而是它的布料,竟是火浣四經絞羅,即使在天界也是金貴的料子。
《列子·湯問》中記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疑乎雪。
嫦娥暗忖,這套中衣看上去絕非女子身量,若是送給劉彥昌的,自然早就送了,斷然不會這麽明目張膽地放在舊居之中,那麽便只能是送楊戬的,看來三聖母待兄長極是用心,只可惜他卻只顧着自己的烏紗帽。
“你法力深厚,為何不自行療傷,卻千裏迢迢尋到這裏來?”她不清楚事情始末,只道他是從翠雲山特意趕來的。
他眼眸不睜,唇角淺淺一彎,氣色灰敗的臉上顯出幾分柔和的神采,低喃道:“不是還有你嗎……□□玄功雖能愈傷,卻極耗心神,有三妹在,我就不必另費一番功夫了……”
嫦娥聽得臉上發燒,垂首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蓮長裙,俨然便是楊婵。她咬了咬唇,冷聲道:“我騙了你,我并不是三聖母。”
“……我知道。”
他知道?
她僵住,面頰愈發紅了,“為何不拆穿我,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想知道。”
沉沉更鼓急,漸漸人聲絕。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嫦娥已變回原身,在天上雲行飛快。他不過是糊塗一時半刻,當然很快會想起真正的三妹被囚在牢中,自己鬼迷心竅,竟想到變成楊婵的模樣試探他對妹妹的感情。
好一個“不想知道”。
為了能見到妹妹,哪怕明知是假的,也願意自我欺騙。
千年來他們兄妹的感情之深嫦娥自己是親眼瞧見的,為了烏紗帽便如此對待唯一的妹妹,更見其心之狠。
她垂眸瞧着手上無意中沾染的血,已凝成了暗紅色,随手施法将其抹去,秀口微張,輕輕自語:“楊戬,你待我的一番心意,我只當已還你了,從今以後,不欠你什麽。嫦娥雖為一介女流,卻也不屑與你這等利欲熏心之人為伍。”
……
蜀山疊翠,庭花正好,楊府院落雖大,裝點卻十分樸素,灰牆石壁,飛檐簡窗,比之朱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