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次回到挽月山莊,謹兒鮮少有機會獨自走動的。這一次,她又是得了宇文睿的允許,從內堂到前廳的一路上,她大開眼界,最吸引她注意力的,莫過于半路上看到的甬道旁邊的小花圃。

謹兒随着藥婆婆學了多年的醫道,連識字都是從《素問》《靈樞》二經開始的。雖說當年初讀這些醫書的時候,很有些囫囵吞棗的意味,可她如今也是讀了許多遍,順暢得多了。有時讀着讀着,結合素日醫病的實踐,她還能夠靈光一現,腦中綻放出些別樣的想法來。

她前些日子剛讀罷《本草經》,藥婆婆當日離開的時候,将積年的用藥筆記交予了她,要她好生地研讀,盡力去消化理解。謹兒現在正那幾本筆記讀得興味盎然,是以每見到一處花草樹木,她必定要認真地瞧上一瞧。因為她牢記着藥婆婆曾經教導過她的話:所謂“百株即百藥”,說不定某個不起眼兒的花花草草,就是一味曠世的佳藥呢!

謹兒的心思被挽月山莊的小花圃所吸引,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沿着衆植株間的一條小徑,徐徐摸了進去。

令她大感意外的是,這小小的花圃之中藏珍納寶,她細細地辨別了十幾種,竟發現在藥婆婆的筆記中皆有記載。藥婆婆的筆記真比古聖先賢的傳世經典都要好用實用!謹兒不由得大喜,探尋的興趣更濃了。

她又朝裏走了約莫兩刻鐘,已是緊接小花圃的盡頭了。謹兒突地輕“咦”了一聲,極快地跑了幾步,來到一片如冰淩般的小花前面,眼中布滿了疑惑與意外——

要知道,這小花可是個稀罕物。瞧它現在小小的、極不起眼兒,等到長成盛開的時候,便是這世間療治心疾的絕佳聖藥。

謹兒記得清楚,這植物叫做“眠心草”。

這倒也罷了。最令謹兒奇怪的是,據婆婆筆記上的記載,這物事不是只有塞外漠南的高山之巅才生長嗎?為什麽在這個地處江南的山莊之中會有它的存在?

而且,看這花的形狀、顏色,與婆婆筆記中的記載也略有不同,但謹兒憑借自己多年的學醫經驗,是能夠确認這就是眠心草無疑的。

她卻不知道,這植株與漠南的眠心草其實乃是同宗,只是外形稍有區別,藥效則只強不弱。

這花之所以會在這裏出現,全因宇文睿的一片拳拳愛妻之心。她生恐景硯再被心疾症所害,特特地從漠南移植來了這種植物,經過了好幾個春秋的嘗試,才算是成功改良了品種,使之能夠在江南存活。

謹兒還記得,婆婆的筆記中,也記載了這種藥物的具體采摘與炮制的方法,更有一個關于這種藥的最著名的醫案,即先帝世祖皇帝曾經親至漠南,以心頭熱血滋養眠心草,替太後療治心疾的故事。

謹兒每次讀這個故事的時候,都會被感動一次。她感動于先帝對于太後的一番孝心。據說先帝是太後從小撫養長大的,想來感情定是不一般的。謹兒不禁感懷于自己自幼失親,就是想一門心思地孝敬、供養生母,也逃不過個“子欲養而親不待”。

因着有這份情愫在,她對于眠心草的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雖然感動,然而掩卷細思,謹兒不是沒想過:婆婆怎麽會知道先帝的故事?是因為這件事太有名了,而在民間流傳開來?還是像關于高祖皇帝的那些傳說那樣,多是後人基于崇敬而生出的杜撰?

這個念頭最終還是被她打消了。她相信婆婆的醫德醫品,相信婆婆絕不會平白杜撰一個關于眠心草的故事。婆婆既然将它們計入了筆記中,必定有她的依據和道理。

她相信婆婆,一如她贊同婆婆的為醫之道。婆婆從來主張:醫者與良藥是天下人的醫者與良藥,而不該為權貴所獨享。

應該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婆婆才會把這件事寫入筆記,以供後來的醫家做參照來拯救更多普通患者的性命吧?謹兒想。

她在小花圃裏邊走邊看,想得入神,不覺半個時辰就這樣過去了。她已經渾然忘記了宇文睿交代她的事,連撐得溜圓的肚皮漸漸不那麽脹得慌了都沒再注意。

正入神間,冷不防遠遠一把子細嗓音響起——

“我的小祖宗!可讓我好找啊!”随之而來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臘月天裏,魏順的腦門上布滿了汗水,跟在他身後的幾名挽月山莊的仆從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看到謹兒的一瞬,他們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魏大哥!”謹兒沖着魏順甜甜一笑,“你們這是怎麽了?”

她根本沒意識到她自己就是害人家擔心的罪魁禍首。

魏順對上她的笑顏,一怔,忙斂神道:“少主啊,可讓我們好找!原來您在這兒啊!”

謹兒呆了呆,方想起了宇文睿之前的吩咐來,歉意道:“對不住啊魏大哥!我看花看得入神了……”

魏順豈敢受她的道歉?忙道:“少主您可別這麽說!小的擔待不起啊!”

謹兒知道挽月山莊的規矩重,也不多言,笑道:“那,魏大哥,咱們何時動身去鎮上采買啊?”

魏順亦笑道:“這要看少主您了。您說何時走,就何時走。”

“那就出發吧!”謹兒道。

時隔兩日,謹兒再到龍臨鎮,發現這裏還如前次一般的熱鬧。

前日急着趕路,走得也匆忙,謹兒沒機會細看這鎮子上的光景;如今,她坐在魏順趕着的馬車上,馬蹄子聲伴着車轱辘的聲音,緩緩地壓過龍臨鎮最繁華的十字大街的青石板路,撩起車簾,就能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以及街道兩旁各式各樣的店鋪。謹兒覺得很有趣。

龍臨鎮曾經不過是個江南小鎮,居住着百十戶人家,偶爾有趕集的日子,也都稀稀落落的沒幾個人光顧。自從今上微服過之後,這個地方一下子就出了名了,不過幾年的光景,行商坐商、做買做賣各種各樣的店鋪、門市便如雨後春筍般一茬接一茬地冒了出來,俨然成了此處的第一繁華所在。

而那些生意人來這裏做買賣,再也不是當年賣些蛋、米、菜蔬、糖人的寒酸模樣,取而代之的則是有模有樣的糧棧、米店,甚至胭脂水粉、古玩字畫,各色的酒樓、飯莊,大有趕超京師的架勢。過往客商多了,附庸風雅的客旅多了,本地自然富庶,連帶着居住人口的品位也提升了起來,再也不是當初只滿足于溫飽的情狀了。所謂,“倉廪實而知禮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謹兒的目光随着馬車的行走流連于街邊道旁的每一家店鋪和攤位,許多都令她興味大增,尤其是,當她的目光落在一家名叫“琳琅閣”的店鋪牌匾之上的時候。

“魏大哥!”謹兒喚了一聲魏順。

魏順忙答應了:“少主,您有什麽吩咐?”

“倒沒什麽吩咐,”謹兒說着,腼腆一笑,“就是想問問你,那家叫‘琳琅閣’的是做什麽的?”

魏順循着她的目光瞧過去,了然道:“是家古董鋪子,賣古董字畫什麽的。”

“哦。”謹兒聞言,若有所思。

半晌,她忍不住又問道:“是不是叫什麽‘閣子’的就是做古董字畫生意的?”

“也不盡然,”魏順道,“叫‘閣’什麽的也不過是個稱呼,随店主人家的喜好起的名字罷了。好比,叫什麽‘閣’的有飯莊,有書鋪,還有胭脂水粉店……嘿!我還聽說過秦樓楚館叫這名兒的呢!”

“秦樓楚館是什麽?”謹兒不解問道。

魏順話一出口便覺失言,要是申總管知道他對少主說出這等不正經的話來,還不抽他一頓鞭子?

他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遮掩過去。忽的腦中靈光一閃,他打個哈哈道:“就是……就是交朋友的地方!”

“交朋友的地方……”謹兒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她打量着魏順的神色,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兒,卻又說不上來。她凝神想了想,心道:既說“秦”“楚”,想必是借用戰國時候各國貴族在館驿中招攬賢士以應對強秦肆虐的典故?

如此想着,似乎就通順了。

應該就是交朋友的地方吧?謹兒心想。她想象着等自己長大了,也要去那“秦樓楚館”裏逛上一逛,人生在世,豈可不交幾個知心的好朋友?

她卻不知道,魏順此刻已經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寒風一吹,涼飕飕的。

馬車轉過一個彎,謹兒突地眼前一亮,竟是她前日住過的那家客棧!

看到這家客棧,謹兒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名素衣帷帽的女子,也不知道她的侍女是否把自己囑咐的話帶到的,更不知道她是否還住在這裏,或是已經離開了。

謹兒驟然生出想要跳下車去一探究竟的沖動,卻被前方的一陣噪雜聲打散了思緒。

作者有話要說: 本書名其實應該叫做:昙華錄——我以為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手動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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