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楊謹站在酒樓一樓的大門外, 背對着門,手裏捏着羽兒強塞給她的絹帕, 腦子裏有點兒亂。

她倒不是混亂于又将一個人踏上去京城的路,而是, 方才羽兒贈帕時候的神情讓她心間煩亂。楊謹想到随在藥婆婆身邊的時候,偶見的村子裏的少男少女相處的情景。雖然那時候她還小,但她記性向來不錯, 她記得那女子替男子細心擦去額上因勞作而沁上的汗水時的表情, 還記得那男子傻呆呆地憨笑着, 還記得他們後來成了親……

心頭一緊,楊謹此刻方遲鈍地意識到:難道羽兒竟對自己起了……那樣的心思?

她雖然自幼做男兒打扮,但骨子裏極有身為女子的自覺, 所以對于羽兒的種種怪異, 她只當她跋扈驕縱, 根本就沒往旁的地方想。然而,如今細細想來, 一路上皆有跡可循,那些嬌俏又霸道的行為, 還有那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話,不是動了那種心思,又是什麽?

可我是女兒身啊!楊謹默默扶額。

繼而她想到:在羽兒的眼中, 自己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男兒嗎?

楊謹不禁思忖起若羽兒知道自己是個女兒身會是怎樣驚掉下巴的模樣,可下一瞬她的腦袋裏突的毫無征兆地跳出在玄元派的林子中柴麒抱着楊敏的畫面來。楊謹的俊臉一紅。

所以,即便兩個人都是女子, 也是無妨的,對嗎?

楊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暗罵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下去了。

垂首看了看手中的絹帕,觸感細膩柔滑,乳白色的錦緞一角似乎還繡着什麽。楊謹不敢去細看那或許是羽兒名字,又或許是旁的什麽“更可怕”的東西,她忙不疊将那帕子塞進了肩後的包裹裏。

她驚然憶起羽兒此時身上穿着的那件半舊藍衫還是自己的呢!第一反應就是想折回去讨回。因為那是景硯親手縫制的,楊謹舍不得。

可轉念一想,若這麽折回去,只怕又會被她纏雜不清,想再脫身更難上加難了。

罷了!走吧!

楊謹不喜糾結不清,邁步便走。

她卻不知,在她的頭頂上,酒樓二樓的單間窗畔,一雙美目自始至終不錯眼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

原州稱得上大周重鎮之一,城中人口衆多,商埠林立,南北東西各色物品琳琅滿目,做買做賣的極是興隆。

楊謹也還是個半大孩子,難得到了一個大市鎮,不免好奇心起,忍不住在城裏面最熱鬧的市肆裏逛了一圈。不過,她可沒忘了正經事。随着游逛,把随身易帶的吃食也備足了背在身上,以防以後路上再遇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情形。

看看天光向午,楊謹琢磨着先尋家飯館胡亂吃點兒什麽填飽肚子,然後尋個住的地方,明日趕早啓程。

相準街對過的一家面館,楊謹剛邁開步子穿過街面,餘光不經意間瞥到了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處剛剛晃過去的騎馬的人影。

好生面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她恍然大悟:那不是當初在龍臨鎮客棧中遇到過的那位侍衛大叔嗎?

他騎着馬,似随着一輛馬車穿過去了。那馬車裏,莫不是那位患了心疾的什麽莊主?戴着帷帽遮着面,瞧着身姿頗曼妙的那個……

楊謹抿了抿嘴唇,覺得身為醫者,自己的關注點很成問題。

也不知道那位莊主的病怎麽樣了。

也不知道她那位紅衣的管事侍女是否将自己的話帶到了。

若還是按照原來的方子吃藥,可不得了!

思及此,楊謹顧不得吃飯了,拔腿就往十字路口的方向跑,想要攔住馬車一問究竟。

無奈,原州城太繁華了,街市裏的攤販、路人一個挨着一個。若是坐着車、騎着馬的路過,行人遠遠看到了,還知道躲避着;可嘆楊謹一個半大孩子,還沒人家的個頭高呢,誰又能給她事先讓出一條通暢道路來?

是以,等楊謹追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哪裏還有馬車和騎馬侍衛的蹤影?

迷茫一瞬,楊謹咬着牙順着大路攆了下去。

馬車中人是不知道遠處看不到的地方,有個少女在沒命地追趕的。

石寒疲憊地靠在馬車的車廂壁上,阖着眸,面色蒼白如紙。

紅玉坐在她的旁邊,目光始終膠着在她憔悴的面容上,又是心疼,又是擔心。

良久,原州城中的糟雜熱鬧皆被抛在了身後,周遭漸漸安靜下來。只聽紀恩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也是小心地探問着:“莊主,出城了……您看?”

石寒這才緩緩地睜開雙眼,淡道:“回家吧。”

紅玉心裏一酸。

她恐石寒中氣不足,忙又跟上一句,向車簾外道:“紀恩,莊主說,回山莊。”

“好嘞!”紀恩答應一聲。

那趕車的車夫也聽得清清楚楚。一行人徑往寒石山莊所在的方向趕去。

石寒說罷那有氣無力的一句話,複又閉上了眼睛。

紅玉生恐她這麽強閉着眼睛更覺颠簸,想了想,還是打算尋個話題分散她的注意力。

“看小侯爺還挺舍不得莊主您走呢!”紅玉道。

石寒聞言,微不可聞地嗤了一聲。

紅玉見自家莊主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才放心又道:“從這兒到咱們山莊,也得三五天的路程呢!莊主您也是受苦了!”

石寒睜眼,搖搖頭,道:“這算不得什麽,當年剛剛起步做生意的時候,日子比這苦多了。”

那時候您身子骨也結實啊!不似如今……

紅玉不忍心想下去了,面上不禁劃過憂色。

石寒已經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一派了然,道:“天若奪之,也是沒法子的事。”

她說得雲淡風輕,紅玉卻幾乎要潸然淚下:“您可別這麽說!回了莊上,咱們延醫問藥,不信醫不好您的身子……您定能長命百歲!”

石寒虛弱輕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紅玉咬着嘴唇,終于下了決心:“莊主,要不寫封書信給安和郡主?她妙手仁心,當年又……又有些交情……”

“不必!”石寒果斷拒絕了紅玉的提議,面無表情道,“你也不要多事!”

紅玉眉頭緊鎖。她知道莊主性子倔強,說不許就是不許。可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啊!總不能因為……因為當年事,就搭進去……性命吧?

在紅玉的心中,自家莊主之所以落下這個病根,其根源還是在宇文睿的身上。想莊主風華絕代,治得江山,通得文墨,哪裏不好?怎麽就不被待見呢?

紅玉替自家莊主不值。

石寒的神色依舊平靜如水,她靜靜地看了會兒紅玉糾結的臉,道:“現在我的藥方子是用得哪位郎中的?”

紅玉微愣,如實道:“李則儒李郎中。他曾經是太醫院的供奉,後丁憂在家……”

“換一個吧。”石寒簡短道。

紅玉更奇怪了:“有什麽不妥當嗎?”

石寒目光微凝,道:“現在還不知。查查吧,定能查出問題。”

紅玉一驚。記憶深處,仿佛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有某個人對她說過藥方不妥當什麽的,然而那人是誰,具體又是什麽內容,她一時想不起來了。

她擡眸,對上石寒探究的目光,肅然道:“莊主是不是覺得這個李則儒有問題?”

石寒冷冷道:“他有沒有問題不知道,他背後那人,必定有問題!”

“莊主是指……”憑着兩個人多年的默契,紅玉立時猜想到了可能的人。

石寒笑得凄涼:“我沒那麽容易死,也不想這麽快就死了。”

紅玉心口猛跳兩下:“所以,莊主才這麽急着離開……”

“此事就止于你這裏,悄悄地調查,不必聲張,”石寒囑道,“那個李則儒,你也好生安撫了他,別讓他察覺出什麽來。”

紅玉點頭應是。她知道,第二個“他”指的可不是那個被利用了的郎中。

“這回選郎中,奴婢必定細細地篩選,不令……他鑽了空子。”紅玉又道。

石寒似是并不将這件事放在心中,而是道:“選出的那幾個孩子,如今也不知習學得怎麽樣了?”

紅玉知她所指,回道:“莊主放心,那幾個孩子是您親手自族中選出來的,資質是個頂個的好,學生意、學禮儀、讀書習字諸般都學得很快!”

“最重要的不是資質,是人品!”石寒嘆道,“若是楚芸尚未嫁人,這份家業當可交付給她。”

“二小姐縱是嫁人了,也還姓楊啊!如今不必前朝,富貴人家皆以妻媳幹練、撐得起家業為榮……”

“你不知這其中的關節,”石寒道,“楚芸嫁的,不是一般的富貴人家。何沖位極人臣,封安國公,他的嫡長子将來必定是要襲爵的。楚芸又是長房長孫媳,她與何世子青梅竹馬,情誼深重,你讓她再與楊氏存着這樣大的牽連,不是令她為難嗎?”。

紅玉嘆息道:“莊主愛護晚輩,真是沒的說了!最可恨小侯爺他怎麽就……”

石寒打斷她的話頭,道:“這場禍事,他遲早要作下的。趁着我還活着,尚能主事,只好盡力将楊氏一族将來的退路準備好,就算日後到了下面,也不至于無顏面對祖宗了!”

“莊主、莊主您別這麽說!奴婢聽着……聽着心裏瘆得慌……”紅玉雙目通紅。

石寒凄婉而笑:“別哭……就算我真有那麽一天,你也別難過,你替我照看我寒石山莊未來的承繼人,就是對我的好了。”

她心緒起伏,驟然急咳起來。

紅玉慌忙扶着她的肩膀,輕撫她後背,為她舒緩難受。

石寒一邊咳着,一邊用絹帕捂住嘴。她實不願自己身子虛弱的狀況被馬車外的人聽了去,她怕這個消息被歹人利用,動搖了寒石山莊的根基。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喘,紅玉小心地将她安置在車廂壁靠好,自己則取下了她手中的絹帕,只看了一眼,整個身體登時涼了大半截——

絹帕上,幾朵鮮紅的梅花,無比刺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