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前塵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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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一生總共流過四次淚, 可每一次卻都與他息息相關。這一生,你只用過兩把劍,一把是你親手所鑄, 一把是他親手所鑄,皆因他而斷。當初能夠重新看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他;後來整整瞎了五十年,也是因為他。
你曾難以抑制地憧憬,崇拜,追逐着他,渴求着他給自己一個懷抱, 挂念着當年一同去看桃花落下的美景,被他禦劍前往深林裏早已凝成冰鏡的湖面上, 一劍破冰, 去捉那只有冰寒時分才有的白靈魚。
冬日裏的初雪很美,可最忘不了是那把劍, 以及揮劍時的身影。高大,鋒利, 寬闊,當他微微颔首, 用着那雙沉沉如潭水, 看不清任何情緒的眼凝視着自己時, 呼吸都似乎于那一刻停止, 空氣變得粘稠而滾燙起來, 手臂間不經意的輕微觸碰都顯得分外驚心。
只是短短的一瞬的交接,心卻貼的近極了。即便過了許多年, 夜深人靜時你依舊會回想起那年的懵懂無知, 那年似乎觸手可得的只差一點點就要到了的吻。
多美好的雪。
停留在那個雪日, 茫然無知的你,不會想到若幹年後你會甘願當個瞎子,獨自守着一池幽水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會笑着忍着痛将心間小心保存許久的那抹殘存劍意抹除。
那時,你會仰頭大笑,卻不知眼中的淚早已落下。
那是你一生中的第三次落淚。
你獨自站在池邊,不知過去了多久,天邊揚起飛雪落在他的臉上時,你将理解當你還是幼童時和他第一次分離時那片化在手心裏的雪。
原來,那便是大道初成,天地聞之,遂生異象。原來,那一天,他便是在那顆樹下悟道,親口對自己說,仙人不是人。原來,那一天的他也如今日的自己,終是真正的入了無情道途。
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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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經難辨清什麽時候開始抱着那些可笑的想法。
習慣了孤獨,習慣了被抛棄,被忽視的人,突然得到了珍重和愛護,漸漸迷失在情緒的黑洞中,夾雜了太多難以理清的感情,是憧憬,感激,向往,還是純粹的濡慕,明明可以分列,辨別,可那突如其來燃起的火焰,将所有情緒都磨地融合了,于是再也分不開了,只能化作最純粹也最難吐露的感情,沉沉地壓在心頭。
你曾自顧自以為愛是向往,是克制,是拼命抑制不敢驚擾對方,傷害對方半分,卻渴望占有對方的**。
你曾當衆說過得不到倒不如放下,得到若是成為執念,于道途無益。那一年你尚小,說的輕松幹脆,不曾想過百餘年後放下時的掙紮與痛苦。
就像是殺死了一部分的自己,自己不再去過去的自己。即便被放棄的那部分自己卑微,脆弱,始終掌控在手裏,可是他會一次次不知何時的突然醒來,依舊想去追逐着那個人,想愛着那個人。
你無法忍受那個卑微,絕望的自己,你只能一次次殺掉他。次數多了,你漸漸認為他死了。可未來的許多年,他總會不經意間浮上心頭,讓你怔住久久不語,可是你知道他不會活過來,他只是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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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血很厚很厚,揉進了手心,雖然看不見,可呼吸裏全是血腥的氣味。那一天,書院求學,受衆矚目的弟弟只送回一顆沾着血跡的頭顱,你什麽也看不見,呆呆地跪在地上,被母親緊緊攢着領口聲聲質問“為何死的不是你。”。
你一言不發,只是緩慢的閉上雙眼。風很熱,血很燙,你已記不清夢中曾見過的母親模樣,模糊到失去了印象,唯有過去曾聽到的幾聲小名的呼喚留在心頭。
第一次睜開眼,真正看到這個白日的世界,是在鮮血浸過雙眼的時候。劍鋒穿過女人的脖頸,鮮紅的血噴濺入了眼底,濃黑色的世界突然閃露出一抹光,接着你看到她抓着你的手漸漸放開,整個人向你靠近,仿佛要給你一個遲到了十餘年的擁抱。
可冰冷的軀體壓在身上,漸漸散發出腐爛的氣息,你終于不得不承認都是假象。直到離去,她也從未在乎過你。所有人都死去了,可你卻依舊活着,如同一個詛咒。而你能活下去的原因,也不過是空中傳來的輕飄飄的話。
——這小子生的倒好,倒不如留下來。
那時,恐怕連你自己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你會跟着那人走進修仙界,是他身後可靠沉穩,能夠托付重任的大弟子,是上清宗中當之無愧的大師兄,後來更是山海界中眼觀星河,執掌乾坤的道君。
沒有人能看清命運,除了他。
只有他,知道你會遭遇些什麽,你會成為什麽樣的人,你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甚至,他也知道你的結局。
他知道,來年的春天會在皇宮內的宴會中遇見你。那一刻,你被罰跪地,即将被劍刺中,他會彈指一揮,将劍打落,不緊不慢地走到你身前,出聲說:“站起來。”
他的眉眼鋒利,英俊逼人,白色衣衫上不加任何環佩,簡練素淨,整個人正如一把鋒芒畢露的劍,渾身散發的氣勢仿佛要割裂面前的一切。
你低着頭,不知為何失去了重新站起的力氣。你并不認得他,也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的人是誰?也許很厲害,也許是宴會中貴客,也許有可能是遠道而來的真仙人……可不管是誰?那又和你有何幹系?
可是他卻俯身,輕輕扣住你的下颚,随即突然抱起你,大步向殿內走去。你靠在他的臂上,眼神飄飄蕩蕩,身後曾鄙視你,欺辱你,作弄你的衆人都紛紛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夾雜着深深的妒忌,以及輕微掩飾的不屑。
曾猜想過的,是否還是因為繼承的那份皮囊。可心裏隐隐悟得,并非如此。
那一天,殿內衆生匍匐在地,一聲不吭,你只見得他抱着你走進殿中央,步履輕快,一劍斬落殿上突然化身為青狼逃竄的大妖,一劍斬落不死心,化作絕世美人款款前行,姿态萬方的妖狐,一劍斬落落魄逃走的魔道修士。
“閉上眼。”他說。
你沒聽,他便留出一只手遮去你的眼。那一天,他手裏不知沾滿了多少鮮血。徹徹底底埋在他懷裏時,血色浸染的氣味中,你似乎又聞到了那股淺淡的,陌生又熟悉的青草氣息。
夫子,你回來了。
你在心裏偷偷地念着,卻不知道這句話餘生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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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你效仿你的師尊着白衣,修習劍法,渴望做他最好的弟子。你在他身後,看着他從當初親和穩重的師尊,變成那個高高在上,不動聲色,果決利落的掌門,變成那位衆生俯首,不敢逾越的道君。
他變了,變得模糊而陌生,變得冷酷而強硬。你卻不想相信,只有你知道,你手中拿了二十餘年的劍,最初不是為了自己而練,而是為了追尋他的步伐。你忘不掉當年大殿上,他一劍斬落三元嬰,衆生匍匐于地,祈求他平息怒火。
他卻自顧低頭看着懷中的你,那雙修長帶着薄繭子的手指拂過你的眉心,出聲問,“倦了吧,睡吧。”
——直到你真的沉沉睡去時,你也未曾聽到過他有對衆人提起你。
第二天醒來,你才從服侍的人口中得知,他是七國之上,管轄整個北域之地的上清宗的大修士。此次前往七國,只是按照诏令平定妖禍,整治諸國動亂。
五天後,他帶着你禦劍趕回宗門,于衆位真君面前,自顧地決然出聲說:“此後,你便是我的弟子。”
就這樣,你做了他的弟子,足足有三百五十年。
拜在他門下有一段時間時,你才慢慢知道他是破例收你為徒。上清宗內,諸位真君正式收徒,那些弟子都得是真正修煉小有成就,成功築基的修士。
唯有築基成功,才真正是叩開了大道之門,正式踏上了不知何處是終點的仙途。
你為此發奮努力,生怕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影響他的聲名。你同他一般,穿白衣,習練劍法,選擇将劍道作為畢生道途。
也許是天份,又或是命運的安排,你的仙途很順利。輕松地找到了氣機所在,勤奮而刻苦的修煉劍法,短短不過五年,你便成功跨入築基期。又十年,你外出歷練,尋找機緣,親自鑄了一把劍,劍名逐風。以它作為本命道器,依托元神,持着這把劍,突破金丹期。
那一年,你二十八歲,便已是世人仰望,敬佩服從的金丹真人。
可惜,你不知道,那僅僅只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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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上清宗,依舊很平靜,就像每一個命運關鍵點到來之前,當事人往往都無從察覺般,直到許多年後才恍然明白,原來一切都已注定。
你成金丹的第二年,執掌上清宗近五千年的元泰道君坐化了。不知有多少勢力,在背後冒起財狼般的眼神,将目光投入到上清宗。沒有陽神真人坐鎮的宗門,就像一塊上好的肥肉,惹得衆人紛紛垂涎,無比想從中牟取利益和所需。
與此同時,宗門內也是暗流湧動。早在多年前,宗內高層便知執掌上清宗長達五千年的元泰道君快要坐化了,還能坐鎮上清宗多少年,已是個嚴峻的問題。上清宗在腳下的西梧州開宗立派已有兩萬年,共出過三位道君,這才奠定了在山海界無數宗門中的地位。
何時能在出現一位道君,能夠接着延續上清道統,無疑成為重中之重。可世人皆知,成就道君,已然是天命和機緣所致,所以更多人将目光投入到了掌門之位上。元泰道君座下僅存有三位弟子,玄波,玄止,玄真,皆是成就元嬰的真君。
可沒有想到,元泰道君沒有選擇随他修道已有六百餘年,穩重度當的大弟子玄波真君,也未曾選擇世家出生,門派中交好無數的玄止真君,而是選擇了百年前收下的關門弟子——玄真。
那位非世家非寒門出生,被他從凡間帶入宗門的牧童,入了金丹期才正式被收入門下的小弟子。
十五築基,二十三歲金丹,上清宗當之無愧的絕世天才,天生便是為劍而生。不過百年,便已丹化元嬰,晉升為真君。自入了道途,一心修煉無情劍道,無情無欲,劍出無存,世人稱之為屠魔真君。
昔年,他與人論道,曾言:“天下之道,不過皆為長生。為求長生,為求心間暢快,為求人生快意,有何不可做,有何不敢做。”
——這樣一位專注道途,不通人情的真君,又怎能做這承載萬載道統的上清宗掌教。
那年幾乎沒有人認為他會做好這個掌門之位。
除了你。
他是你的師尊,你心目中最高大,最厲害的存在。在你心目中,他幾乎無所不能,區區一個掌門,有何不敢做,有何做不得。
只是,那一年的你不會想的到,原來人是會變的,變得讓人陌生,讓人不敢憶起從前。
曾約好的,要去看每一年的桃花,去見每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去看你曾随手插下的那截樹枝。可到了最後,互相都裝作已默默遺忘,不再重提。
你雖是他的弟子,卻不再是唯一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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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你讨厭許多東西,莫名其妙的同情心,憐憫世人的姿态,假的可憐的笑容,以為你好而名義的欺騙與背叛,看不到終點的等待與消亡。
你甚至有些恨透了自己,這個被安排好的,在謊言與沉默中長大的自己。
你曾一腔熱血,你曾一心孺慕,你曾苦心想要留住那抹劍鋒,留住胸口那道微弱的劍芒,卻被他親手折斷,終是無聲泯滅。
再也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