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丹爐中靈火的焰苗撩動跳躍着,散發出一陣陣奇異的七色光芒。
裴斂将幾味極其珍貴的補身藥材丢入了丹爐中,便回頭看向了靜靜躺在旁邊矮榻上昏睡不醒的澹臺無離。
他沒料到,澹臺無離竟已經隐隐出現天人五衰的征兆了。
修仙之人只要不飛升,壽數便有限制,許多大乘修士也因為跨不過那道門檻,含恨在幾百歲的時候壽終坐化。
裴斂知道澹臺無離的歲數,所以約莫知道澹臺無離若是五十年內不能飛升成功,便也将壽盡而死。
可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原本裴斂的心思只是放在如何慢慢扭轉澹臺無離的心思上,可這麽一來,他的計劃便盡數打亂了。
從澹臺無離的脈象來看,他的軀體已經極為虛弱,筋脈已經薄得似乎随時都要斷裂,全靠一股浩瀚的靈氣支撐。
而這靈力其中的一個來源就是澹臺無離丹田處柔軟的一點金色龍氣,那龍氣隐隐搏動着,總算給澹臺無離虛弱的身軀帶來了幾分生機。
一旦澹臺無離體內的龍氣消散一星半點,澹臺無離便會如同秋日的枯草一般,瞬間衰敗而亡。
方才也是因為春茶的作用太過猛烈,沖撞到脆弱的筋脈,身體一時承受不住,才讓澹臺無離驟然昏睡過去。
最重要的是——澹臺無離竟然是天陰之體。
裴斂默默握緊了手中撥灰的金色香挑,手背隐有青筋浮現。
難怪澹臺無離那麽着急飛升離開。
原來是時日不多,又害怕被人發現特殊的體質吧……
可現在被他知道了,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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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地靜默了許久,裴斂等待那爐丹藥出爐,方才取出靈香馥郁的丹藥,端了水,慢慢走到了澹臺無離睡着的軟榻前。
他這時距離極近地細細端詳着澹臺無離那清冷霜白的面容,方才發現澹臺無離的面容上其實已經籠罩了一層極為淡薄的青黑色,肌膚也透出幾分失去生機的蒼白,霜發幹枯,薄唇也微微帶着幾分幹燥……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裴斂,天人五衰是真的,不是他診錯了。
“師尊……”裴斂眼睫顫了顫,忽然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将額頭輕輕貼在澹臺無離微涼的額頭上,喃喃道。
幽淡的瓊花香氣輕輕萦繞在裴斂鼻息間,他只是心頭一動,睜開眼便徹底凝視到了澹臺無離那眉頭微蹙,靜靜沉睡着的清冷面容。
裴斂喉結一顫,竟是有些控制不住地便想再湊近些——原本一直高高在上的師尊,竟是最為誘人的天陰之體,只是想一想,裴斂便覺得心頭宛如有一把火在燒一般。
可他剛剛一動——
冰涼的軟劍驟然就抵在了他的腰間,澹臺無離不知道什麽時候清醒了過來,眸中雖然仍是有些混沌,但神情卻異常清冷。
“退開。”澹臺無離啞聲斥道。
裴斂一點點抿上了唇,眸中透出的光芒有些執拗,有些赦人。
可澹臺無離卻容不得他這點執拗,再次冷聲道:“退開!”
裴斂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極不情願地起身退開了。
澹臺無離也在這時神情淡漠地坐起身來,指尖一彈,收了軟劍。
等澹臺無離再次擡起頭的時候,裴斂已經垂手靜靜立在了一旁,眸中那一絲執拗早已消失殆盡,卻化成了一抹濃到化不開的沉冷。
澹臺無離自然是看到了,但他此刻卻權當做沒看到,只淡淡問:“何時有空陪我去皇宮?”
裴斂擡眼看了澹臺無離一眼,忽然笑了一笑:“只要師尊開口,随時都可以。”
“不急。”澹臺無離卻如是道。
“忘情丹要煉制七七四十九日,你早日開爐吧。”
裴斂目光一動,忽然道:“師尊這麽着急給小師弟安排出路,是想早日飛升麽?”
澹臺無離沒有回避裴斂的問題,淡淡道:“沒錯。”
裴斂沉默片刻,低聲道:“好,那我知道了。”
“三日後,去我府上找我,我會把你要易容的人的畫像給你。”
“嗯。”
澹臺無離轉身離去。
裴斂此時靜靜注視着澹臺無離的背影,眸中光芒閃過一瞬,終于忍不住道:“師尊,你真的就從未對我——”
“我說過,我這輩子不會有任何道侶。”
有一陣清寒的風吹過,密室內漸漸冷了下來。
叮咚一聲輕響,随着那襲青衫消失在門外,裴斂信手把手中的瓷瓶扔在了地上。
瓷瓶粉碎,剛煉制出的丹藥丹香四溢,此刻卻都咕嚕嚕滾落在地上,沾染上了塵灰。
宛如一顆顆沾了塵的真心。
散落一地的丹藥,映在裴斂那異色雙眸中,卻只剩無盡的漠然。
既然如此,他得不到的,旁人也別想得到。
·
三日之後,國師府
裴斂的易容術果然舉世無雙,只是略看了一眼畫像,易容出來的柳若卿立在澹臺無離面前,都恍惚讓澹臺無離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一襲雪絨長衫,烏發傾落而下,雪膚漆眸,渾身都籠罩在一層清冷的華彩中,清麗絕倫。
‘柳若卿’薄薄的唇角微微一動,淡笑道:“這樣的美人,也難怪小師弟念念不忘了。”
澹臺無離沉默了一下:“嗓音不像。”
裴斂挑眉:“那嗓音該是如何?”
澹臺無離微微一怔,思索了一下,低聲模仿了兩句。
裴斂聽完,忽然淡笑:“這嗓音,倒是同我想象中師尊年輕時的嗓音十分相像。”
澹臺無離無言。
裴斂見到澹臺無離淡漠的神情,一時間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淡了,這會他看了看天色,主動便道:“既然一切準備就緒,也該進宮了?”
澹臺無離回過眼:“走吧。”
去的路上,兩人坐的馬車,一路上車輪聲辚辚,掩蓋住了車內的交談聲。
澹臺無離将柳若卿當時同楚蔚相處的一些必要細節都告訴了裴斂。
最終,遲疑了片刻,澹臺無離淡淡道:“柳若卿是天陰之體,你盡量不要讓蔚兒發現破綻。”
裴斂原本面上還挂着一絲絲慵懶的笑意,但聽到這,他唇間的笑還在,眸中的光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裴斂低聲道:“天陰之體?”
澹臺無離眉頭微皺:“是,他是天陰之體。”
裴斂靜默了片刻,忽然揚眉輕聲問道:“那後來,他去哪了?”
一瞬間的沉默。
然後,澹臺無離語氣平靜地道:“死了。”
裴斂目光閃了閃,沒有接話。
之後,車內寂靜無聲,再無交談。
·
馬車一入宮,立刻便有侍衛告訴澹臺無離,楚蔚正在演武場和百裏風檐過招。
那侍衛還笑道:“陛下真是神武,同百裏護衛比武都勝了兩次呢!”
澹臺無離眸中光芒一閃,眉頭微不可聞地皺了幾分。
倒是一旁的裴斂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百裏風檐放水罷了。
可等到裴斂随澹臺無離一起來到演武場,親眼見到楚蔚同百裏風檐比武的場景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輕視了楚蔚。
百裏風檐的劍走的是沉穩,利落,快的路子,一招一式都滴水不漏。
可楚蔚一杆銀槍,大開大合,槍法竟是使得霸道剛烈至極,槍勢撼若驚雷,雖然破綻甚多,但快起來也能壓得百裏風檐反抗都有些吃力。
而楚蔚此刻一襲玄色緊身劍袖,騰挪躍動間烏發飄揚,身姿矯健,明眸如電,哪裏還絲毫看得出平日裏那種傻氣?
天生龍氣覺醒之後竟是這般霸道麽?
裴斂的眸中不由得微微閃出一分嫉妒和冷意來。
可就在他神色不明地靜靜凝視着楚蔚在場中的表現時,楚蔚卻忽然察覺了什麽猛地扭頭就朝這邊看了過來。
澹臺無離見到楚蔚目光落到這邊,正想開口,楚蔚卻已經露出了一副極為驚喜的神色,揚手抛了掌中長槍,便明眸璨璨地徑直朝這邊奔了過來。
裴斂見狀,下意識皺眉想要閃避,可澹臺無離卻在這時按住了他的手臂。
裴斂微微一怔,居然下一瞬就被楚蔚攔腰抱了起來!
“若卿你真的來見我啦!”
裴斂:!
澹臺無離:……
楚蔚欣喜若狂地抱着裴斂,連轉了三個圈。
澹臺無離見狀,終于還是沒忍住,低聲斥道:“蔚兒,不許胡來。”
楚蔚這才停手。
等楚蔚停下來的時候,裴斂已是面如寒霜。
而楚蔚先是輕輕地将裴斂放在地上,細細地笑着打量了裴斂一番,接着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聲道:“幾日不見,若卿像是胖了些,身子骨都重了,不過氣色倒是比先前更好了。”
裴斂微沉着臉,眸光冰寒,一時間倒是沒覺得楚蔚這話有什麽不對。
倒是一旁的澹臺無離眼皮微微一跳,一顆心沉了沉——楚蔚什麽時候這麽細心了?
楚蔚這會看着裴斂面色不佳,頓時又帶着歉意低聲道:“若卿,我見到你心中高興,便什麽都忘了,一時忘形,你可不要怪我。”
裴斂擡眼,靜靜看了看楚蔚的表情,忽然唇角微不可聞地勾了一下,淡淡道:“無事,本就是我來找你,又怎麽會怪你?”
裴斂這話說得既輕又柔,是澹臺無離從前從未對楚蔚說過的話,楚蔚一時間欣喜得溢于言表,忍不住就試試探探地想要去拉裴斂的手,但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這時都還顧忌着,不想讓柳若卿生氣。
澹臺無離把這個細節看在眼中,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一旁的裴斂仍是神色平靜地微微笑道:“這裏人多眼雜,我們找個地方單獨說話好不好?”
此時的楚蔚滿腦子只剩下了若卿,什麽都不管了,聽到這話,便央求一般地看了一眼一旁靜靜看着他們的澹臺無離,低聲道:“師尊?”
澹臺無離看着楚蔚眸中流露出的祈求和藏都藏不住的興奮,心頭竟是微微一澀。
但很快,他便平靜道:“去吧。”
楚蔚立刻欣喜地跟着裴斂走了。
臨走前,裴斂若有所思地回頭靜靜看了一眼澹臺無離這邊,很快又轉過頭去,同楚蔚說話了。
澹臺無離目視着兩人離去的背影,茶金色的眸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冷光,卻又很快暗淡了下去。
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選擇,便不能後悔。
·
是夜
深秋時節,露氣漸濃,深藍色的天幕上那一輪微微泛着暗黃的明月也被雲霧遮掩了大半。
澹臺無離睡在養心殿東偏殿,楚蔚說要跟若卿敘舊,便拉了裴斂去了西偏殿。
澹臺無離靜靜在軟榻上靠了一會,覺得兩人不會再過來,便點起了一盞明亮的琉璃燈,随後又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了一瓶傷藥。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這幅軀體已經很脆弱了。
前幾日在裴斂府中喝下了那杯春茶,消耗了極大的肉體能量,以至于澹臺無離本該愈合的傷,到現在都遲遲未曾愈合,還隐約有紅腫擴大的趨勢。
若是先前精力旺盛的時候,澹臺無離還能不管,只是這幾日夜間接連大霧,空氣濕冷,惹得他傷口一陣陣隐隐作痛,已經讓他日常生活都有些困擾。
所以現在趁楚蔚跟裴斂都不在,澹臺無離就有時機上藥了。
脫下了外裳和裏衣,澹臺無離微微側過身體,對向了殿中那柄懸着的銅鏡上。
此時他伸手輕輕撥開肩上的霜發,便露出了潔白如玉卻傷痕累累的脊背。
細密的紅痕遍布在雪白的肌膚上,帶着一絲絲灼傷的痕跡,有些地方還在微微滲血。
澹臺無離薄唇微微抿緊,先用蘸了清水的帕子将傷處都清洗了一遍,再用素白的指尖挑了藥膏,一點點蘸着抹上去。
藥膏清涼滋潤,抹上去之後很快便緩解了澹臺無離的疼痛,但他心中清楚,這也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徹底好起來,必須把身體慢慢養好才行。
只是……以他餘下的時日來看,也來不及養了。
澹臺無離一邊上藥一邊靜靜放空。
忽然,窗外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
澹臺無離清眸一凜,瞬間拉過外裳披好,信手一個棋子便彈了出去。
“誰?!”
一聲熟悉的悶哼從窗戶底下傳來,澹臺無離微微一怔,便看到楚蔚委委屈屈地推開窗縫,探出一雙眼睛:“師尊,是我……”
澹臺無離:?
澹臺無離不動聲色地攏了衣襟,淡淡道:“你不同若卿敘舊,來這做什麽?”
楚蔚哼唧了一聲,縮回頭去,接着便傳來他離開的腳步聲。
澹臺無離:……
就在澹臺無離以為楚蔚走了,心頭微微生出一絲無奈的時候,一道黑影從門口一路小跑蹿了進來,然後動作熟練地爬上了澹臺無離的軟榻。
澹臺無離:???
長眉一蹙,澹臺無離低聲斥道:“下去。”
楚蔚抱着枕頭在澹臺無離的被子裏拱了拱:“不。”
澹臺無離神情有些複雜地看了楚蔚片刻,低聲道:“若卿呢,你不同他一起?”
楚蔚聽到澹臺無離這話,有點失落地從枕頭後面露出兩個眼睛,小聲道:“若卿睡着了。我一個人睡不着,就來找師尊了。”
澹臺無離:……
而楚蔚這時靜靜看了澹臺無離片刻,目光卻忽然有些飄忽不定地轉了過去。
澹臺無離心頭一跳,垂眼一看,才發覺自己領口松散,不知道什麽時候露出了鎖骨和脖頸處大半的雪白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