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子離麟州城不算太遠,馬車行駛不上太久便可入城,然而短短時間內,方素還是在颠簸車內生出幾分朦胧睡意。
按理說遇到這樣的事情,他該是心慌到難以入眠的,但方素被困在馬車上時一直緊緊地懷抱着胸前行囊,裏面的那支木簪總能似有若無的抵着他肘側肌膚,像是十餘年前,娘親還在時所給予他的溫柔撫慰,令他慢慢地從那悲憤情緒中脫離了出來。
方素難以抑制地回憶起幼時種種,想起他也曾受人關愛的年紀,幸福往事充盈思緒,整顆心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待到他當真快要睡着時,馬車止步不前。
輕微一聲馬兒的啼鳴喚醒了方素,尚未徹底回過神來,已有人掀開車簾,如先前一般粗魯地将他拉下馬車。方素一時難以招架,身體沒有站穩,落地時重心一歪,一股錐心的痛覺自左腳腳踝處傳來,疼得他蹙眉嘶聲,被這一下扭得不輕。
拉他的那名壯漢明顯知道自己害着他了,卻分毫沒見愧對,嗤笑道:“果然跟個娘們似的,一點兒摔打都禁不住。”
方素不答,抿唇咬牙,将所有委屈兀自忍耐下。他擡頭觀望四方,此時的黃昏已經徹底到了,光線雖不算黑暗但也不如白日時明亮,朦朦夕色中,自己已置身于一間寬闊庭院之內,屋瓦房廊,能看出是大戶人家,而這馬車竟敢堂而皇之地駛進院落裏頭,想必這地方便是他該來的那地方了。
方素心中猜得明确,便沒有開口詢問任何,沉默不言地站在原地,等着這些人将要如何安排下去。
身旁壯漢依舊一人一句地調笑着他的羸弱,但令他奇怪的是,這些人卻沒有進一步指示他如何做,而是同他一樣在原地守着,似是在等候着什麽。
片刻之後,果然有其他人出現在這庭院裏。方素擡頭望向腳步傳來之處,發現竟是一位衣着精致的姑娘。與此同時,另幾人瞬間收斂談笑聲,顯然對這姑娘有幾分忌憚,不敢再顯得沒規沒矩。
“白萍姑娘。”幾人問候一聲,為首那位上前兩步,對來人谄媚笑道,“姑娘,人我們已經帶來了。”話落不再多言,挂着一臉邀功領賞的笑容,等着她回話。
白萍“嗯”了一聲,不算冷漠亦無多客氣,側身看向靜立一旁的方素。那眼神似清水掃來,方素緊張地捏了捏包袱,只覺自己如今下場荒涼,身不由己,竟連一位女子都不得不戒備起來。然而正如此想着的時候,白萍卻将雙手扶在身側,對他淺淺一禮,如此舉動之下,不僅是方素,便是那幾位壯漢都跟着怔愣住了。
“公子受累了,”白萍溫和道,“奴婢為您引路,先回房歇息片刻吧。”
方素動了動嘴唇,心中詫異沒有說出口來,在她轉身之後随着她向院中的寝房走去。
白萍推開房門,先一步邁入房中,随後回過身來迎他,也是此時才瞧見了他微微有些異樣的行路姿勢,不由凝眉問道:“公子的腳受傷了?”
每一言似都出乎意料,方素頓了一頓,搖頭回道:“不必擔心,方才下馬車的時候不慎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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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萍不語,心中猜着了半分,目光波瀾不驚地向院裏那幾人望了一眼,暫且不說什麽,上前扶着他一些,助他行到床邊坐下,繼而才又說道:“公子,廚房早已備好了飯菜,您稍作歇息,奴婢囑人送來。”
方素不曾受人如此尊敬地對待過,而白萍口中謙詞敬語又頗守規矩,實在聽得他很是窘迫。他想了想,忍不住開口回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氣的,我本就是個尤為普通之人,如今身不由己,更承不住姑娘一聲‘奴婢’……”
白萍大抵是沒想到他會如此自述,先是揚了揚眉,随後淺淺笑着聽他把話道完整,這才又道:“公子往後就是奴婢的主子了,如何承不住呢?”她望着方素疑惑神色,掩口輕笑,也不多解釋,施禮退出房去。
方素靜靜坐在床邊,半晌沒把她的話給思透,只是心中莫名起了一絲微妙猜測,猜想着自己即将遭遇的事情,也許并不會如他所想的那樣慘淡凄涼也未可知……
這邊的白萍行出房後沒有立即回到院裏,而是繞着走廊去往小廚房,向裏頭的人交代熱飯一事,同時又囑咐一衆侍女備下沐浴熱水與幹淨新衣等,一切安置妥貼了才去往馬車旁。
那幾位漢子早已等得急切,卻壓根兒不敢催促,陪着一臉笑跟着她往院外走,嘴裏讨好地說着:“白萍姑娘,您看,咱兄弟幾個按您吩咐的辦法把人給帶來了,您是不是替我們在唐莊主面前多美言幾句?”
白萍斜眼看了看說話之人,腳步不曾停下,嘴裏不帶情緒地回道:“做好了的自然有賞,做的不好的也當有罰,莊主向來賞罰分明,你們幾個該是知道的。”
“是是是,我們當然曉得。”那人谄笑附和,此時此刻只喜滋滋地想着自己能領賞,哪有擔心別的。
幾人随着白萍走了一段路程,穿過府中花園之後來到了主院之外。白萍停下腳步,轉頭交代道:“莊主就在院裏,你們等一等,我去請示一聲。”
“好的好的。”
這幾人留在院外,白萍獨自進去,半晌之後總算出來吩咐他們,說是可以進去了。
院裏樹下,一人姿态惬意地仰躺在椅上,裏衣面料細致,淡青色外衫松垮随意地攏在外頭,微阖着雙眼,乍一看不知是睡是醒。
“唐莊主。”幾人走近,為首那位垂着腦袋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唐橋淵睜開雙眼,眸裏清醒。
說話那人見他有點兒動靜,趕忙又帶笑說道:“唐莊主,小的們把事辦妥了,人也順利帶到了。”
“嗯,”唐橋淵從喉嚨裏應了一聲,含笑回道,“每人各領二十兩銀子。”
“謝謝唐莊主!”這幾人忙跪下謝恩,拜了一拜後站起身來,怎知尚未站穩,榻上那人竟坐起來了。
樹下有侍女上前去扶,唐橋淵擺手示意其退下,獨自随意地攏了攏肩頭外衫,眉目間的笑意似乎更加深邃了些,然而再開口時,那語氣卻驟然轉冷,似寒冰般令人生怯,幽幽道:“賞的該賞了,便來說說罰的事。”
幾名漢子臉色一變,雖還未想到做錯了什麽,卻立即重又跪了回去,還是方才那人急忙開口道:“唐莊主,咱們這回可未有疏漏之處啊!”
“是嗎?”唐橋淵伸手,侍女将溫茶送到他掌中,他垂首品了品,直到這幾人額上滾下汗珠,才慢悠悠問道,“是誰傷着了方素的腳?”
說話那人一聽這話,面色“刷”的一下發白:傷着方素的那個人,不就是他麽……
“嗯?”唐橋淵彎唇疑問一聲。
“唐莊主贖罪,小的純屬無心之失!”
壯漢忙向他磕頭,心中懊悔莫及,他哪曾想到唐橋淵會對那樣一個人如此在意,還以為他不過是随意尋了個玩物而已,若他早有所知,便是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對方素粗魯半點兒。
唐橋淵沒置喙他的求饒,思索了片刻,開口道:“二十兩銀子是你該得的,至于做錯的事情,便領二十個鞭子吧。”
壯漢閉上了嘴,雖被定了責罰,卻反而松了口氣,只覺以唐橋淵的脾氣,這已是很輕的發落了,忙不疊地叩謝。他身旁另外那幾人雖未受牽連,卻也吓出了一身汗,趕緊跟着他退出了院子。
“白萍,”唐橋淵收起唇邊冷笑,姑娘上前兩步,福了福身,聽他吩咐道,“去取藥酒,尋個手法好的侍女給他消消腫。”
“是,奴婢明白。”白萍應聲退下。
唐橋淵順眉,将茶盞擱到侍女手裏,重新躺回榻上,目光有意無意地朝一處庭院的方向望了望,眼底流出暖色。
而那庭院寝房之中,廚房已手腳奇快地呈上了所有飯菜,菜肴之豐富,是過慣了貧苦日子的方素見所未見的。方素依舊坐在床邊,好半晌不知如何應對,直到侍女輕聲喚他,才緊張擡起頭來。
“公子,請您來桌前用飯吧,涼了便不好了。”
方素心中其實已無過多戒備,他來到這庭院之後便沒有感受過一絲一毫的惡意,此刻可說是心中安穩。可偏偏最重要的一點他如何都想不明白,便是這些人會對他禮遇有加的原因。
明明是被抵給人家還債的身份,卻好床好飯地供着,他憑什麽能得這樣多的好處?
方素如墜夢中,太過驚喜反而躊躇不敢回應,對着那侍女也不知道該回應什麽,茫茫然遲疑地搖了搖頭。那侍女頓時露出擔憂神色,正欲勸說什麽,門外忽然有人走進來,衆人回過身去,紛紛施禮道一聲“白萍姑娘”。
白萍點點頭,望見桌上未動的菜肴,又瞧得方素不安且徘徊的神色,心下了然,向那些人說道:“都先下去吧。”
“是。”
站得整整齊齊的一衆侍女仆從退下,方素總算松懈半分,不再似之前那樣窘迫地緊繃着身體,目光探詢地望向白萍。
白萍上前幾步,未作解釋,彎腰作扶。這一次方素未有拒絕,大概是腦裏的想法先入為主,因第一時間他所接觸之人便是這姑娘,便對她更要安心幾分,順從着她的動作被她帶到桌旁坐下。
“公子請用飯。”
“姑娘……”方素猶豫開口。
白萍淺笑:“公子可直接喚奴婢‘白萍’二字。”
方素點了點頭,罷了卻沒有當真如此,又道:“白萍姑娘,你家主子究竟……”
話未問的完整,方素是說不下去,終究帶着幾分難以啓齒,然而白萍卻聽得明白,拿起一旁的筷子為他布菜,輕輕笑答道:“公子不必多慮,明日您便能見到了。”
方素沉默,許久後終于拿起竹筷,強壓下心中猜忌,只想着罷了,事已至此,倒不如安然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