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第五年
冬雪漸薄,迎來了又一度的年關。
方素未刻意去數這是與唐橋淵一同度過的第幾次新年,只如初欣喜且珍視,早早随着府中諸人齊齊準備,親自搭手,往廊裏房中添置喜慶之物。
主院的最後一盞燈籠挂好,方素愉快彎腰,唐橋淵展臂迎他,待他從凳上下來。
方素勾着他脖頸穩穩站到廊上,這人輕吻他興奮到暈紅的臉頰,笑問道:“年年都要親手挑燈籠貼福紙,不嫌麻煩?”
“怎麽會?”方素搖頭,“這些東西都很好看……”
“比我還好看?”唐橋淵出口捉弄。
數年以來,諸如這般的戲言方素已聽過不知多少回,如今已能輕松應對,探手覆上他的臉龐,笑道:“你最好看。”
“素素最好看。”
這人低笑,偏頭親他掌心。
方素抿唇,廊外飄雪襯着潔白絨領,清靈順眼。唐橋淵眸中淌過暖流,禁不住想要吻上那雙上翹的嘴唇,剛偏頭靠近一寸,便被行近的腳步聲打斷…來人是位姑娘,起初行走得腳步輕巧,以至于未被及早察覺,此時瞧見氣氛暧昧,想要退回卻反倒顯得突兀了,只好大大方方地掩口一笑,靠近來施禮。
方素單手抵上身前人的肩頭,紅着臉稍微推開一些,垂下雙眼,沒好意思轉頭去看。白萍見狀更覺有趣,開口問候時,有意先喚一聲“夫人”。
被喚之人不知如何回應,倒是唐橋淵悶笑不止,擁着他腰身的手臂松開不少,轉身對白萍說話,引走方素的思緒。
“今日已是臘月廿一,白萍打算何時歸家去?”
此話一出,方素果然擡眼望來,同樣關心地看向她。
白萍眸裏的捉弄之意散去,思及家人不禁目露暖光,淺笑回道:“奴婢正是前來告假,明日黃昏後便離開了。”
她家住麟州城北,不至于往來奔波,即便不是年節,她也可時不時歸家探親,加之唐橋淵對她一貫善待,便更是自由。白萍自覺有幸,時常心懷感激,想了想又誠懇言道:“倘若府中有需,莊主随時召奴婢回來便是。”
Advertisement
“無需,”唐橋淵輕松擺首,知她心有牽挂,便出言寬慰道,“新年便該有新年的樣子,有家可回的都去陪陪家人,無家的留在這府上亦足夠,你不必牽念。明日走前領夠福錢,也別忘了給府中之人分別打賞。”
“奴婢自然記得。”白萍施禮,最後的瑣事交代清楚,卻不急着離去,欲言又止地投以目光。
這人瞧出她有事要講,但見她眉目間神色尋常,實在猜不透是何事既能令其格外在意,又滿是不屑一顧的姿态。唐橋淵隐約感到有意思,不禁主動問道:“想說什麽?”
白萍依舊沒有直白開口,委婉暗示道:“奴婢今日聽說了一件閑事,是從柳城傳來的。”
唐橋淵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皺,身旁方素神色未變,顯然是沒從“柳城”兩字中想起什麽“故人”來,亦或是很早以前便從不曾知曉過那地方與那位故人的聯系。
唐橋淵沉默片刻,雖還不知秦眉菀究竟發生了什麽,卻着實不願令方素想起她,唯恐他再把記憶深處的可怕舊事給翻出來。
他這邊不言不語,心思靈巧的白萍霎時便明白了,随口诹道:“聽說那邊連下數日大雪,滿城銀裝,道路難行。”
“挺好,”唐橋淵不動聲色地接話,“瑞雪兆豐年。”
對話戛然而止。
方素聽得雲裏霧裏,說不出其中有哪裏不對勁,但僅淺淺地笑了笑。
待到當日午後,方素小睡之時,唐橋淵才獨自離開寝房來到院中,再度尋找到白萍,仔細問她清晨未說完的事實。
白萍開口細述,事中主角曾是自己厭惡之人,如今聽其下場凄涼,那份憎恨竟也變淺了,只餘下一派漠然,道:“想必莊主早也聽說了,秦眉菀早在年初便與人結成親事,那人是柳城鹽商大戶李家的二公子,平日裏不學無術,游手好閑,更是個下流卑鄙的花花公子。”
唐橋淵聞言颔首,确實早有耳聞。
秦眉菀出嫁之時已不年少,二十好幾的大姑娘,在當地鮮有待字閨中的。曾經媒人接踵而至的秦家變得門庭冷落,而唐秦兩家恩斷義絕的消息很快亦傳遍柳城,成為各色人等茶餘飯後的談資,更使得秦家成為媒人們避之不及之地。
盡管秦眉菀并不當真與唐橋淵有過半分瓜葛,但流言如虎,秦眉菀在故事中如同被人棄如敝屣的玩物,本該為人追捧的才女霎時成為遭人輕視的輕浮女子,秦老爺面上無光,氣得舊疾複發,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又被氣得多躺了幾月。
秦眉菀心灰意冷,頹然将自己關在閨房中,不知房外年月,直到忽然有一天,李家上門提親。
其實數年之前李二公子便請媒人來過一回,但那時秦眉菀眼高于頂,哪裏看得上他,仍一門心思撲在唐橋淵的身上,拒絕得毫無情面。如今她淪落至此,李二公子不僅不嫌她丢人,反而感到機會難得,趁機撿了這塊馍。
——清白與否向來不是李二公子考慮之事,才華學識更不需提,反正從最初開始,他所看中的都只是秦眉菀那張豔麗的面容。
既不是真心喜愛,便無從談及忠貞不渝,李二公子娶了秦眉菀之後,新鮮勁兒只留了約莫半年,之後便時常流連風月場所,把家中夫人冷落在旁。
秦眉菀怎受得住這般委屈,更何況這李二公子還非他心中所愛,在她看來,自己只不過是走投無路才委屈下嫁,誰知這人竟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如此,便更不能容他背叛,當即又催出惡根,對那些勾引李二公子之人下盡狠手。
李二公子同樣不是善類,前一日還抱在懷裏溫存的美人,後一日殘了死了又有何妨,他只管再換一個,如與秦眉菀較勁一般樂此不疲。
直到後來,柳城中無人不知秦眉菀是個可怕妒婦,風塵中再沒誰願與李二公子歡好。李二公子氣極,揮霍家産,一擲千金,許久之後,總算又有人投懷送抱。
這大膽女子是柳城妓子中的紅人,人稱青葉姑娘,能爬上魁首之位想來也不是什麽單純良善之人,與李二公子好上之後,時刻提防着秦眉菀的一舉一動,原想着若秦眉菀安分,她便也作罷,但若對方當真出手害她,她定然同樣不會留情。
而秦眉菀是什麽人,怎麽可能姑息此事,若不發難那才是怪事一遭,于是如舊買通惡人來下狠手。青葉姑娘得知其舉動之後,不慌不忙,反是更為闊綽地買通了那些前來劫殺她之人,當夜便将秦眉菀捆到了城外廢廟裏。
青葉姑娘心狠手辣,沒有放過她,秦眉菀從前只對他人做過殘忍之事,如今輪到自己,終于嘗盡恐懼,下場凄慘……
唐橋淵聽得心中惡寒,自覺自己不是好人,哪知在這些看似柔弱的女兒家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麽。他壓着腹中惡心,追問道:“所以那個青葉姑娘,把秦眉菀怎麽了?”
白萍先前講得平平靜靜,話到此處卻都禁不住頓了頓,語氣沉郁地低述道:“戳瞎雙目,挑斷手筋腳筋,然後在廟裏放了一把火。”
“死了?”
“沒有,”白萍搖頭,“恰巧有幾人行夜路而至,撲滅大火,将秦眉菀救了出來,但是濃煙厚重,熏壞了她的雙耳與喉嚨。”
唐橋淵心裏不是滋味,少頃,無奈置評道:“倒不如死了。”
話落又似想起什麽,腦中冒出奇怪念頭,萦繞半晌,驚閃出幾幕畫面——那是年幼之時,唐府鏡湖本該湖水青青,卻忽有一日被染出一隅血色,可憐兔兒慘慘漂在水中。
幼時的唐橋淵被驚得停下腳步,目光愣愣地望過去,許久之後彎腰幹嘔,眼淚滾滾湧出,嘴裏說不出話來,只餘下一個憤恨的念頭,想着從此往後當不能寵愛他物,除非他有足夠的能力将之庇護,抑或惡毒的秦眉菀再不出現在他的周圍。
陰影埋在心間,至此之後的十餘年,唐橋淵逐漸成熟,舊事淡去許多,唯獨這念頭不曾放下過,當真沒再養過任何小寵,更不曾愛過何人。
倘不是之後的“獨鐘”陰差陽錯地鑄就了今日種種,只怕他與方素難有這般緣分……
因是秦眉菀,果也是秦眉菀,唐橋淵無以言說,只能感嘆一句“善惡有報”。
如今秦眉菀的下場莫名與當年那無辜兔兒如出一轍,唐橋淵說不出是否同情,但心裏的恨是當真淺了。
雪花輕飄飄地墜落,唐橋淵袖擺上沾了幾片晶瑩剔透的碎屑,他嘆氣搖頭,想到新年時分,秦老爺家中卻慘淡冷落,念及舊情終究生出幾分不忍,想了想道:“此事勿傳,以免讓夫人知曉了……至于秦府那邊,若能尋得神醫倒好,若不能,便只能悲劇收場了。”
白萍知他心情該是如何複雜,無奈勸道:“是奴婢不該與莊主說起此事。”
“我遲早會知道。”唐橋淵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攬責,又道,“只是一時情緒較濃,你無需擔心,過往是非我都還記着。”
白萍松了口氣,淺淺彎唇道:“莊主,奴婢再多嘴一句,秦眉菀之事,您聽過便罷,在奴婢看來,她不過是多行不義,而于您而言,如今夫人與您皆平安,便萬事安好。”
這姑娘字字戳進唐橋淵心中,他笑了笑,目光中浮起幾分慣有的欣賞,笑道:“你從來都很會說話。”
白萍毫不謙虛,開懷施一施禮。
往來一句玩笑,沉重氣氛便緩緩隐去。
唐橋淵不就此事深談,自話裏提到方素起便心生暖意,罷了回到寝房之中,去陪伴熟睡中的人。
房裏燃着好幾只暖爐,唐橋淵是怕方素在寒冬時節裏着涼,此刻回到房裏,卻見床上人熱得打翻了被子,惹得他失笑不已。
如此适得其反,唐橋淵想着便行往窗邊,将窗戶推開更多,罷了将兩只銅爐挪遠,随後才坐到床邊,仔細替方素蓋好棉被。
方素時冷時熱,本就睡得迷迷糊糊,如此輕柔的動作之下,竟也驟然醒來,半睜着雙眼看向來人,對他露出笑容。
唐橋淵心頭綿軟,索性脫去外衫睡到床上,與他一同裹進被裏…
方素往他懷裏蹭了蹭,覺得這身子有點冷,不似平常那麽暖和,卻不放開,反倒将他挨得更緊些,聲音軟乎乎地問:“橋淵,你身上涼涼的……去外面了?”
“嗯,”唐橋淵吻他眉眼,吻得滿心滿足,回道,“雪裏站了一會兒,同白萍說話,她明日歸家,今日便要忙些。”
方素聽着話點頭,探手抱住他,手掌在他後背磨蹭,似乎憑這小小動作便能令他暖和起來。唐橋淵逸出低笑聲,不忍打斷他,片刻後實在是心疼他手酸,才愉快地側了側身,捉着他的手揉道:“不冷。”
方素睡意未醒,正是最黏人的時候,就着這人握住他手的姿勢,牽着他的手到自己腰後,又往他懷裏拱了拱,糯糯道:“橋淵,陪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好。”唐橋淵憐惜不已,把他好好抱着拍哄,眼見他話落便重新閉眼,似乎轉瞬就能陷入沉睡之中。
房裏一片寧靜,只偶爾聽着爐中炭火燃燒着的“嗞嗞”聲響。
這人忍不住把方才聽說之事放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愈想愈是感慨,聲音極輕地對方素說話:“素素,白萍說得對,只要你好,他人如何,我又何必多想。”
方素已再度睡過去了,但不知為何,聽着這人說話竟也有所反應,臉頰在他頸上蹭了蹭。唐橋淵掩不住笑,蘊着滿目愛意,在他發間落下輕吻。
算一算日子,今日廿一,明日廿二,待到廿三,這“年”便可算是真的來了。
之前沒有刻意去數,如今算算,這是他與方素共度的第五個年關……從此往後,十年,百年,皆可輕易守得。
——如此便好。
唐橋淵嗅着方素發裏清香,笑想,如此這般甚好,他往後盡可能多行善事,積福祉,謀陽壽,活得越久越好。
那樣,歲月悠久,他都可陪最重要的這一人緩緩走過。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