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程珊竹和她哥哥同在一個小區,但程連悟所住的別墅區在靠山腳的那一頭,與公寓樓有一段距離,而且出入不是同一道門,平時我們基本不會相遇。
中秋節過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漸漸地,我便将他忘到腦後。
本來我從來不會參加詩友會這一類活動,所有人多的活動,我總退避三舍,但是如今,我需要适當的社交來沖淡自己的心事。
于是,當我的責編兼前男友陶然邀請我參加海峽詩友交流會的時候,我答應了。
“是虞常秋本人??”他發來這樣的确認消息。
“要不然是誰?”我回複。
陶然:“太好了,最近我還想約你談一談媒體采訪的事情。”
“你知道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訪。”
陶然:“這一次,你不能拒絕。”
我不置可否,對他說:“我只是想去玩,別想着讓我發言。”
陶然:“這次不用你發言,如果後面有采訪或者其他活動,到時候你回答想回答的問題就行了。”
也是,海峽詩友會那種場合,前輩那麽多,應該是去聽別人發言。
雖然我不喜歡社交活動,但卻很喜歡社交活動中的飲品和點心。
有時候,我喜歡在人多的地方吃小點心,一邊吃一邊看着同類,聽大家談笑風生。
“那好。”我答應了。
陶然:“到時候我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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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把時間和地址告訴我就好。”
陶然是一個懷舊的人,在我看來懷舊并不是什麽好事,相反,懷舊常常會給人惹來麻煩,懷舊的泥沼常常讓人忽視現在和未來。因此每當他想與我獨處的時候,我總是拒絕。
過去就是過去,結束就是結束。我喜歡界限分明。
在我們之間,我不會再給他機會,當然也意味着不會再給自己機會。
除了以前的回憶,只剩下工作往來就好。
陶然是詩刊《廈門藍》的編輯。
我從上大學開始便頻頻地在《廈門藍》發表作品,在我創作熱情高漲的那幾年,陶然不停地鞭策和鼓勵,最終我的作品得以集結成冊。
在我們分手之後,他也繼續作為我的責編。到現在我已經出版了幾本詩集。
陶然是一個典型的幻想家,成天做夢,實際年齡比我大六歲,心理年齡應該比我小六歲。他一直夢想着我能夠成為顧城那樣的著名詩人。
“請你放過我!我不想給自己壓力,也不想成為別的任何人。”我這樣明明确确地跟他說。
“阿秋,你沒明白,我說的是,你要筆耕不辍,寫出像他作品那樣的優秀詩篇,讓更多的人意識到現代詩的魅力。”陶然根本不聽我說的話,他一直致力于讓我的作品被更多的人閱讀、接受。
“你又何必呢?”我說,“我只是為自己寫詩而已。”
“你這樣的覺悟不可取,”陶然打斷我,“詩歌這種語言和思想精華,需要到更廣闊的天地去,這樣我們的民族思想和審美才會有提升的希望。”
“詩人沒瘋,編輯先瘋了。”我已經失去耐性,不想再跟他耍嘴皮子。
“只為自己寫詩這種狹隘,你要及早摒棄,”陶然依舊不依不饒,“你知道李後主後期作品的眼界為什麽變得更加廣闊嗎?”
我懶得理他,他卻在我身邊絮絮叨叨地接着說:“那是因為亡國之後,他從自身的局限之中破繭而出,看到了更加闊大的世界、體驗到了更巨大的痛苦,因此才有了更深更透的領悟。”
“得啦得啦,我以後會睜眼看世界的,可以了嗎?”
……
類似這樣的對話,在我們交往的那段時間簡直是家常便飯。
說起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蠻開心的,不過最終我們并沒能攜手繼續向前。
到了詩友會的那一天,原本說會陪我去的程珊竹不得不去錄音室,最近她要開始督促團隊宣傳新歌,如果這首新歌順利的話,年底她的新專輯就很有希望。
“抱歉啦,阿秋。”程珊竹匆匆忙忙地準備出門,“經紀人覺得之前拍的那一組照片與新歌的風格不太搭調,建議我重新拍攝。”
“沒關系,我自己去就好。”
“那我先出門了。”說完她便風風火火地離開。
雖然是富家女,但程珊竹為了能夠擺脫她母親的鉗制,在事業上還是很拼、很認真的,盡管說現在認真地唱歌的人已經很少,不過,她是真真正正喜歡唱歌并在認真唱歌的人。
我早已經放棄賺錢,自從畢業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到任何公司上過一天班,我的收入除了版費之外,兼職配音偶爾會帶來一些外快。我的穩定收入只有收房租。
用程珊竹的話說,我就是一個精神富有但生活貧窮的人。
我沒有反駁她的話,因為,确實,與她相比的話,我肯定是一個貧窮的人。
可實際上,我覺得自己的積蓄還蠻多的。從十八歲到現在,依靠收房租我已經存下一筆錢,而且我比較少買昂貴沒用的東西,又善于理財,加上最近剛剛繼承了母親的積蓄,我目前的財富差不多介于不用去公司裏上班又能夠免于經濟焦慮之間,如果不出什麽意外,十年之內我都能夠衣食無憂。
如果将名下的不動産加起來,我甚至可以一輩子都無憂地為自己寫詩。
詩友會是下午三點開始,我喜歡這個承前啓後的時間點。
這一天我打扮得很中性,穿着黑襯衫,因為戴了一條式樣簡潔的項鏈,所以襯衫上面的幾顆扣子是敞開的。
在社交場合穿高跟鞋站着太累,又會顯得過高,所以我選了一雙白色的帆布鞋,這樣搭配上鉛筆褲剛剛好。
我決定就如此随性,畢竟也沒有誰規定詩友會的着裝,再說了,詩人們都很随意,如果哪一個詩人會在意別人的眼光,那麽他就算不上一個真正的詩人。
詩友會是在一個大廳裏舉行,場地布置頗有酒會的氣氛。
我掐點到了會場。單獨到這樣的地方,入場的時候我總會忍不住發怵,這時候我多麽希望有人陪在我身邊。
在場的應該大多是詩人,陶然說過,這一次是福建和臺灣的聯合詩會,由省文聯組織,海峽兩岸的著名詩人、文學批評家以及文化界領導都會出席,今天下午只是開場預熱,後面還有研讨會、觀光會和詩歌大賽,當然,這些我全部拒絕了。
想到事情被他們弄得這麽複雜,來之前我已經有點後悔。
大多數詩人都喜歡喝酒,我不禁眉頭一皺,雖然我大可以喝飲料,但是有一些人只要一喝酒,胡話就會變得特別多、令人讨人。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進廳內。
大廳裏,大家三五一群地在明亮的燈光下談笑,舉杯言歡。好像除了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組織。
果然,不到公司裏上班,在諸如此類的社交場合中就會有找不到夥伴的短處。
相比大多數詩人,我忽然為自己的年輕感到羞恥,在他們的目光之中,好像自己就像氫氣球一樣毫無重量。
拿了一杯飲料,我百無聊賴地矗立在一張高腳桌旁,漫不經心地看着這一切。
我看過今天詩友會的名單,名單上不乏我喜歡他作品的詩人,可現在,那些作品及其作者,我一個都對不上。
“虞常秋!”有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哇,真的是你!我還想着今天能不能再見,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我也是福建詩人!為什麽不來?”我說。
她是秦阿孟。很久以前,我去拜訪詩人前輩宮老師的時候認識了她,她是宮老師的女兒,并不寫詩,我們卻一見如故。
“很無聊啊,你不覺得嗎?真是搞不懂你們詩人。” 秦阿孟對我笑。
“如你所見,我至少和你一樣無聊。阿孟姐也是一個人來嗎?”阿孟比我大得多,已經三十多歲了。
“當然不是,不過其他人大多是已婚家庭分子,我和他們合不來。”阿孟又笑。
“好久沒出門,覺得悶就來了,阿孟姐你最近好嗎?”
“所謂的好,簡直就是混賬,不過是每天嘻嘻哈哈地過罷了。”阿孟的話常常深得我心,她的言談總是令我感到放松。
“我也是,感覺每天都差不多。”
“你們詩人,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嗎?要我說,這個世界厭倦了,你們還可以到自己喜歡的世界躲一躲,而我就沒地方可去了,還要陪我媽媽來出席這麽鬧哄哄的活動,真是艱辛喔。”阿孟的表情非常浮誇,但根本看不出來她所謂的艱辛。
“我怎麽沒看到宮老師?”我一邊說,一邊又在人群中尋視了一下。
“在這種場合,你怎麽可能見得到她?名人嘛,早被團團圍住了,你別想着她了,快跟我說說最近的開心事情吧。”阿孟把我拉到一邊,“你知道,這次活動有一個匿名表揚和批評的環節,我媽說她要批評你。”
阿孟正說着,主持人果然上臺了,他試了試話筒,确認沒問題之後,開口說——
“各位,各位詩人老師、各位領導和來賓朋友,大家請安靜,現在活動開始了,很高興海峽兩岸的詩人朋友們能齊聚一堂……
“感謝省文聯對本次活動的大力支持,這次的詩友會是為了海峽兩岸詩友交流和學習,促進……
“同時,為了讓我們的詩人在覺悟上和創作中更進一步,我們在詩友會中特別安排了‘我喜歡和不喜歡的詩歌’交流環節,規則是朗誦喜歡和不喜歡的作品,然後進行點評……
“當然,表揚和批評是為鞭策,是為我們能更清醒地看到彼此的閃光點和不足處。請大家不吝贊美,同時勇于批評,現在,讓我們有請文聯主席章先生開始分享……”
主持人結束長篇大論之後,詩友會老生常談的環節到了。
“看吧,好戲就要開始了。”阿孟推推我,“你準備好了嗎?”
“根本不需要準備吧。”我看了看她回答。
章先生沒有表揚,也沒有批評,而是簡單闡述和總結了省內當代詩歌的現狀,最後表達了他對現代詩發展的願景。
接着是臺灣詩人代表廖先生上臺,他發言結束之後又補充說:“大家別緊張,不要把表揚當真,也不要被批評刺到,詩人最重要的品質是自知和清醒、真心和實感、善美和純粹。”
然後,表揚和批評詩友會正式開始了。
嚴格說起來,前面都是天花亂墜的表揚,大家聚在一起只是圖個開心、熱鬧,彼此認識,拓寬交際。
“啊,壓軸的——”阿孟驚了一下,“我媽上場了。”
我的心跳起來。宮老師是我很喜歡的詩人,我剛剛寫詩的時候,專程去拜訪過她好多次,那時候她給了我很多指導,也曾對我多作肯定。
宮老師站在臺上,遠遠地看過去,燈光下的她顯得耀眼,她的氣質一如從前,優雅而迷人。她開始發言了——
“今天,我帶來一首喜歡的,一首不喜歡的——
《害怕幸福,害怕快樂》
幸福啦,快樂啦
全都是悲傷的
人們怎麽能夠?怎麽能夠
為了輕薄的幸福和快樂
為了缥缈的幸福和快樂
為了短暫的幸福和快樂
讓那些巨大的努力被辜負了
讓那些可以避免的眼淚滴落了
讓那些沉重的傷害發生了
喔——
如果有人問我害怕什麽
我一定會告訴他
我害怕幸福,害怕快樂
這幸福就像月亮
就像遙遠的、遙遠的月亮
看一看,看一看就好
《樹葉和秋天打架了》
你們趕緊、趕緊下來吧
秋天已經不耐煩
同一天催促了三四遍
而樹葉、樹葉還沒有黃透心
他們嘲笑秋天心太焦
你們打一架好了
樹上的烏鴉呱呱說
第一天,風變涼
第二天,雨變冷
第三天,夜變長
……
不久,樹葉開始掉落
他們卷進秋天裏
攪拌着秋天的心髒
最終,樹葉走光了
而秋天哭了
“這是一位年輕詩人的作品,這兩首詩的寫作間隔有八年,她年輕的時候寫出《害怕幸福,害怕快樂》,讓我感到無比欣慰,現在,《樹葉和秋天打架了》是她二十四歲寫的詩,你們說,像不像中學生的作品?
“這種退步真是令人痛心,大約是她對自己的要求降低了吧,作品越來越幼稚,她現在也在場,我不怕她傷心,這兩年她頻繁地出版詩集,急遽地消耗、虛擲和浪費自己的情感和精力,無怪乎內在消失了,精神輕薄了。
“甚至她還消費自己的美貌,正在把自己打造成什麽美女詩人,簡直是背離詩歌的本質,過度娛樂只會消耗掉創作精力和熱情。
“借此,我想提醒這位年輕的詩人,希望她能夠及時認清自己的追求,不要把寫詩同娛樂混為一談,不要把美貌和詩歌捆綁消費。
“最後,我期待她能寫出更好的、更有分量的作品。也希望各位詩人朋友更上一層樓。”
這時候大約有不少人已經知道宮老師說的是我,他們紛紛向我看來,而那些目光又引來更多的目光。
美女詩人那種标簽,是陶然為了提高我的最新作品《精衛別哭了》而使用的炒作标簽,本來我覺得那樣與自己寫詩并不沖突,他作為一個編輯,肩負着我作品的市場銷量,所以當初我并沒有反對。
宮老師是我很敬佩的詩人,她對我的評價雖然中肯,卻依舊令我感到無比難堪,在這麽多人面前,我無法做到不在意批評。
這時候陶然來到我的身邊,将愧怒交加的我帶離了會場。
“阿秋,改天我再約你。”阿孟在我的身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