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從程珊竹的公寓樓到程連悟家,步行只要十幾分鐘,在這之前我從沒有去過他家。

“你平時都怎麽寫詩?”程連悟忽然問我,這時候陽光正籠罩着我們,“《精衛別哭了》裏面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句子,比如:冷風和青煙都非常疲憊;瓦脊上,結着一層溫柔的孤單;那生性迷糊的輕風……詩這樣寫也可以?”

“手腦并用吧,”我笑着說,看來他讀了我送給他的詩集,“現代詩并沒有固定的寫法,很自由,意境、思想和語言美就可以,以及,自己喜歡就好。”

“那些詩很溫柔。”程連悟擡起頭,看了看天空。

轉眼間,我們已經到了別墅區,這一天,程連悟穿着一件暗紅色的外套。

我沒再接話,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有零星的老人在散步,也有一些年輕的媽媽推着嬰兒車走過我們身邊。

晨光明媚,走在舒适的小區裏,盡管是隆冬,樹木依舊常青,這時候,北方的樹木應該在沉睡,南方的樹木這樣一直不停地生長,很累吧。我想。

“待會兒有工作嗎?”我問道。

“下午有幾個會議。”程連悟轉回頭答。

“我們在這兒曬一會兒太陽,怎麽樣?”我建議。

“家裏的院子和陽臺上也可以,先把行李拿回去。”程連悟沒有停下腳步。

我們穿過人工湖上的道路,繼續走了一百多米,接着向左邊拐了一道彎,程連悟站在一道大門前,說:“到了。”

在寸土寸金的廈門島內,程連悟的住宅未免太過奢華!透過大門看進去,樹木蔥郁的院子十分寬敞,遠遠看去,宅邸的式樣偏西式,那朝東的陽臺看起來也足夠闊大,圍牆外不遠處是人工湖,屋後倚着山丘,右邊的圍牆挨着小區車道,位置很好。

程連悟邁了幾步,走到大門旁的小門前,摁了下指紋,咔嗒一聲小門自動開了。

這時候,一條米白色的拉布拉多犬應聲跑過來,它不停地蹭着程連悟的小腿撒嬌,同時發現了他身後的我,接着搖擺尾巴,仰頭走向我。

“小象,這是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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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多少次,他叫我秋秋時總令我恍惚,說不上來是排斥還是不适。

“小象比普通的拉布拉多要大許多。”我一邊說,一邊蹲下來。

小象非常親.熱地蹭到我的身上,好像和我有多麽熟悉。

“它有點貪吃,加上本身骨架大,以後要控制投喂量。”程連悟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們。

小象忽然擡起一條前腿,搭到我的膝蓋上。我伸過手,摸了摸它的頭。“小象。”我輕聲地喚它。

“小象喜歡你。”程連悟說,“我們進去吧。”

“拉布拉多犬不是對全世界都敞開胸懷的犬種嗎?”我站起來,跟在程連悟身後朝裏面走去,小象尾随着我們。

“它不喜歡姜青禾。”程連悟背對着我說,“見到姜青禾的時候總要叫。”

與程珊竹溫馨的公寓不同,程連悟的屋子帶着冷感,裝修風格幾近極簡主義,他的房子讓我想起幾何圖形,不論外觀還是內在,線條都無比直觀,屋子的主色調為白色,窗架是灰黑色,配備着藏藍色的窗簾,牆上有少許黑白印象派的攝影作品,家具都是單色。

程連悟将我帶到三樓,打開了臨近陽臺的房間:“我讓阿姨幫你收拾了這間,冬天有日曬的房間比較舒服。”

房間很寬敞,這間屋子的藍色窗簾上點綴着銀色的小星星,除了綠植,這是我進屋以後見到的最具暖意的東西。

小象趴在門邊,不時張望我們。

“那個阿姨,她很快就會回來對吧?”我感到無所适從,這宅子對一個人來說太大了。

“不确定,阿姨說她兒媳婦就快生小孩,應該需要一段時間。”程連悟将我的行李箱推到衣櫃旁邊,“曬太陽嗎?”

我點點頭,又看了看有陽光照進來的那扇窗,那些銀色的小星星在陽光下亮閃閃的。

陽臺就挨着程連悟為我準備的房間。一踏進去便看到靠右的地方擺放着一張配備兩把椅子的桌子,桌椅後有一株芭蕉,芭蕉後面的牆上挂滿了掉光葉子的爬山虎,左邊欄杆邊上的小花壇裏,鵝掌柴依舊翠綠,正對面的欄杆下面是一些多肉。角落裏有水龍頭,水管和噴桶。

陽光很溫暖,陽臺上閃閃發亮。小象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

“除了小象,我還要照顧這些花草嗎?”我趴在欄杆邊,望着不遠處的人工湖,湖邊的大棕樹在晨風中搖擺着。

“花草不用你照顧,你會做飯嗎?”程連悟走到我的身邊,也趴到欄杆上。

這時候,我們相距不過十厘米,一側身就能夠看到他不時湧動的喉結,他的紅外套下是一件黑毛衣,今天他的着裝顯得比之前他穿正裝的時候年輕。

我想,我們挨得太近了。

“煮稀飯、做面條和炒米飯算嗎?”我按捺住自己的心跳,故作鎮定。

“當然不算。”程連悟朝人工湖的方向看了看,然後收回視線,“想想也是,詩人不會做飯比較好。”

“你幹嘛問這個?”我故意裝傻,不想急于暴露自己生活化的那一面,事實上,除了煮稀飯、做面條和炒米飯,我也會做簡單的家常菜,做飯根本難不倒我。

“我回家吃飯的時候,會知會保姆阿姨下廚。”程連悟轉過身,背靠在欄杆上。

“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我只能幫你照顧小象。”我輕輕地抓了抓被剛剛的一陣風吹散的頭發。

“可以偶爾幫我買東西嗎?飲料、面包和水果之類的,車庫裏的車,你随便開。”程連悟的要求越來越多,“還有打掃衛生,不過你要是嫌累,也可以叫鐘點工。一些賬務工作,每個月初,你能幫我給一些賬號轉賬嗎?”

“我能拒絕嗎?”我看了看他,難道他是讓我到這裏工作嗎?這種想法令我感到失落。

“我更擔心你不會。”程連悟說。

“詩人也有生活的。”我想,他是不是對詩人有什麽誤解。

“你連飯都不會做,駕駛對你來說應該更難。”程連悟的表情很認真。

“我确實沒有駕照。”我說,“人多的地方我會緊張,所以沒去學。”

“看來,我們不光吃不上飯,連水果也沒指望。”程連悟嘆了一口氣,招手将小象叫到身邊,“有詩人帶你出去,這是你的榮幸!”

他一本正經地跟小象說話的模樣将我逗笑。

“難道你會做飯嗎?”我料定他不會,所以不想示弱。

“會賺錢就夠了吧。”程連悟站起來,“況且,我也會做飯。”

“賺錢,我也會啊。”一說完我覺到打了自己嘴巴,畢竟和他相比,我這樣的怎麽能夠叫會賺錢?“我不是指幫你照顧小象!”

“說說看,詩人怎麽賺錢?不好好工作,随時有時間玩,好像每一天都很散漫。父母又都不管你,你不擔心自己以後的人生嗎?我比較喜歡有所準備,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你這樣樣随心所欲地生活,以後會吃苦頭。”程連悟自顧自地說着,一點也沒有顧及我的顏面。

他這麽說到底是擔心我還是譏笑我,說這一番話是站在什麽樣的立場?

我多麽想打斷他,讓他不必擺出這種自以為是的姿态,雖然他的掙錢能力我難以望其項背,但是,詩人自有詩人的生活方式。

程連悟看到我沒搭理他,補充說:“我說得有點多,不知道合不合适?”

“确實多,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就好。”我變得冷酷起來,明明我才是出以援手的人,沒想到初來乍到卻被同情、可憐一番,“我再次鄭重地告訴你,我有工作,能夠養活自己,不用你擔心。”

程連悟陷入沉默的樣子把我激怒了。

“如果你把我請到這裏是出于想給我工作的話,我沒打算要做這樣的工作!”我變得有點激動,“父母離我而去那是他們的決定,我別無選擇,但我自有生活下去的方式,不需要你擔心。”

“抱歉。”程連悟看着我,他現在的模樣灰暗極了,“說起來一直是我在有求于你。”

“你只看到表面就對我的生活妄作論斷——”我忽然說不下去了,才到這裏就發生不愉快,氣氛已經夠僵。

小象似乎感受到我們之間的緊張氣息,它在一旁擡起頭,看看我,又看看程連悟,哼哼唧唧幾聲。

“确實,以己度人有點傻。”程連悟讪笑,“留下來,好嗎?”

他剛才的那一番話已經将我刺痛,原來在他和別人的想法一樣,詩人就是沒有工作,無所事事地度過的人,對自己的未來毫不擔心。

如果我不回敬他的話,感覺他會繼續把我看作散漫的人,有人這樣誤解我的時候,我絕不會聽之任之。

“答應的事情,我不會臨陣脫逃。”

“小象,快謝謝秋秋。”

小象爬起來,到我的腳邊蹭了蹭,眼中好像全是乞求,傻傻的。

“為了歡迎你的到來,我待會兒下廚吧。”程連悟說。

他一再退讓,我不好意思繼續板着面孔,感覺他親自為我下廚這種事情比他小雨的平安夜放下工作特地找我一起去吃晚餐要隆重、盛情得多。

就是這樣出其不意的細節,我恍然的、不安的心情得到了撫慰。

這一場小風波很快就被美味的意面,濃濃的蘑菇湯以及鮮嫩的牛排化解了。

“我去公司了。”午餐之後,程連悟換上正裝,“今晚我回我媽家。”

“好的。”我刻意地忽略了對話之中的親近感。

我不懂他對我的居心,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而有時候他的眼神又令我捉摸不透。

小象追着程連悟走出去,于是我找到玩具,将它引到身邊之後将門關起來。

關于它的投食時間和排便習慣,程連悟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他說,這兩天他會陪我一起遛狗,以便我們互相适應。

透窗看着他的車倒出車庫,轉彎然後離去,我忽然有點期待與他一起帶小象出門了。

即便遠沒有程珊竹所說好事可期那麽快速,但這對我們的都算是邁進了一步。

收回目光,再一次環視這間陌生的屋子,好像,陌生的屋子和年底這種時間竟意外地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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