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一年盛夏,我畢業回到廈門,陶然恰好買了車,我們一有時間便到處去兜風。
二十八歲的他和二十二歲的我,就像兩朵沒有煩惱的白雲,成天到處飄來飄去。
“常秋,在我眼中,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最美的女孩。”在黃厝的海邊,陶然不顧游人紛紛,在海風中大聲地說,“我的心,永永遠遠只屬于你一個人的,謝謝你來到我的身邊。”
“你撒謊,陶然,你自己進你的心裏看看,裏面是各種各樣的人。”那時候我還太年輕,完全不懂得配合他、珍惜他的寵愛。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親自進去看。”他一邊說,一邊将自己襯衫上部拉開,對我敞開心胸。
“得了吧,你這個大.流.氓!”我抓起沙子撒向他。
海風呼呼吹着,我們在海邊互相追逐,嬉戲。
好像很多時候,只要我對他笑,他就會感到心滿意足。
他是那種什麽樣的話都可以說出口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煩惱基本不會有可趁之機。
是這樣的明亮的陶然,一直陪伴着我最初的寫詩生涯。
和他相識的時候,我還不到二十歲,那時候我開始在《廈門藍》連續不斷地發表詩作。他作為編輯,一個寒假,我們見面了,不久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雖然他年長于我,可我們之間并沒有年齡隔閡,甚至,在大多數時候,他才是顯得更加年輕的那個人。
陶然給我介紹了很多有意思的作品 ,《卡拉馬佐夫兄弟》、《大師和瑪格麗特》、《小徑分叉的花園》、《傷心咖啡館之歌》、《佩德羅巴拉莫》……
很多時候,我們就躺在海邊的草地上讀書。
因為,陶然的房子就在離海不遠的地方,雖然說遠離市中心,但環境卻無比惬意,春夏秋冬,那裏每個季節都很美。
“阿秋,快跟我說一說你的願望吧。”陶然用書本将自己的臉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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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躺在黃昏的草地上,我坐在他的旁邊,遠遠地望向漸漸西沉的太陽。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願望,在我的心裏沒有這種強烈的情感。”我說。
願望啊、夢想啊都很容易令人心生執念,不适合我。
“那怎麽行,一個人怎麽可以沒有願望?”陶然騰地坐起,少有地用十分認真的表情看着我。
“為什麽不行,誰規定的?”我常常對他這樣咄咄相逼。
“我以為,每個人有願望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陶然根本沒有理會我的逼問,“如果你沒有的話,我可以送給你一個。”
這種孩子氣的話,陶然說出口我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
雖然陶然年紀比我大,但是卻經常做一些讓我無言以對的事情——
他寫了諸如《我最美的女朋友》、《小阿秋為我寫詩》、《虞美人種的南瓜今天發芽了》、《女朋友今天煮稀飯》這一類瑣碎而又生活化的小文章,然後逼着我念給他聽,要是我拒絕話,他就會用各種各樣的詞語贊美我直到我求饒;
每當我說了重話,他常常會直白地說他受傷了,讓我快哄他一下;
在游樂場,他偶爾會不顧一切地跳到小孩子中間,跟他們大玩特玩,甚至玩得比小孩子還要開心;
坐過山車的時候,大叫聲遠遠比我還要誇張,游樂場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
在我不開心的時候,他會做各種各樣的鬼臉,在我沒笑出來之前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你要送給我什麽願望?”我認認真真地問他。
“将我給你的愛,變成你給我的愛。”陶然嘻嘻哈哈地說。
“這算什麽願望,要那樣的話你自己愛自己不是更直接嗎?”現在想起來,我的這種話實在太無情,那時候我根本沒發現那是陶然對我的期待。
“那說一個正經的,但願你能在寫出撫慰人心的作品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讓我在你的寫作道路上一直陪着你。”陶然說。
我看着他,說:“這個可以。”
陶然是我所認識的男人之中,脾氣最好、性格最溫暖的人,雖然說他算不上十分英俊,不過卻是這個世界上帶給我最多快樂的人。
曾經,他純粹的性格令我着迷,他的孩子氣我分外珍惜。
可他就像太陽一樣,将我曬暖,也把我燙傷。
他對我的愛太濃了,以至于常常讓我想逃。
慢慢地,一小點的距離感都會讓他産生不安。
于是他會習慣性不停地打探我身處的地點、在做的事情、心裏在想什麽,諸如此類的事情,讓我感到他失去了一開始的自信、失去了那種吸引我的單純,他變得多疑、甚至常常悶悶不樂。
在我作品的出版數量增加和名氣提升之後,他的這種變化越發明顯。
“你早晚會離開我吧?”有一天,晚餐的時候,陶然忽然說道。
完全沒有預兆、沒有鋪墊,他沒頭沒腦的語氣、失落的模樣無不令我不知所措。
“我做了什麽讓你覺得我要離開你的事情嗎?”那時候,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何口出此言。
“我覺得吧,好像我們之間一直無法更近,我們交往已快三年了,對吧?”陶然不安地擺弄着筷子。
“你是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變少了嗎?”我看着他,他卻避開我的目光,“明明是你建議我乘勝追擊多寫一些,現在又抱怨什麽?”
“不是這個,”陶然看向我,“而是,我覺得不論我怎麽努力,好像你都絲毫沒有向現實的生活邁進,總是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什麽叫做我總是在離你很遠的地方?”我确實不明白陶然的意思。
明明,基本上有空的時候,我們都是膩在一起,到底要怎麽樣,他才會感受到我的靠近?
“你不明白就算了,總之,你能夠接受我愛你,就足夠了!”陶然的語氣有些悲慘。
“你知道的,我也愛你。”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話有一點安慰的感覺,我不像陶然那樣,總是能夠輕松地表達自己的情感。
“是嗎?”陶然質疑的表情刺傷了我。
那一晚我們不歡而散,事後,我不停地想,是什麽時候開始,陶然産生了我會離開他和不愛他的想法?
我真的愛陶然嗎?我自問。
答案是肯定的。也許吧,是因為我忙于寫作冷落了相對更加粘人的他。
回想起來,仿佛我們之間的轉折點就是在他給了我願望之後産生的。
隐隐地,那個願望透露出他內心深處的期待和黑暗,只是很久之後我才發現,陶然已經不滿足于我對他的回應。
雖然說,不歡而散的晚餐過後,我們又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但是,不得不否認,我們之間已經濃情轉淡,無可逆轉地。
我對人與人之間的靠近和疏遠一向安之若素;但陶然卻感到忐忑不安,甚至漸漸對我喪失了信心。
在一次休假中,他帶着我回到他老家,他的父母有一片廣大的茶山,緩慢地綿延在山頭。
好不容易,回到他長大成人的地方,陶然又短暫地變得明亮如初。
看到他開心的模樣,我自然而然也放下了心中的包袱。
“阿秋,你看,在這一片茶園裏,每一個地方都有我的腳印,每一個角落我都去過。現在,我就帶你把每一個我走過的地方都走一遍吧,好讓我走過的地方也烙上你的腳印。”陶然這麽說的時候,他整個人看上去熠熠生輝。
“這可是你長大的地方,我怎麽可能在短時之間就走遍?”那一片茶山實在太大,我跌跌撞撞地跟在陶然的身後,怎麽也追不上他,總是險将跌倒在土地上。
大家都在忙着采茶,只有我們兩個人,尤其是我,背上背簍不過是裝樣子,對着茶芽,我根本不确定要掐多長合适,以及哪一支該掐,哪一支該留?
“我要你指一個你以前的腳印給我看!”為了讓他停下腳步,我故意刁難他。
陶然将我帶到一個小草棚前面,草屋裏有一個水泥桌,桌上有一雙手印。
“你看,這就是。”陶然的大手蓋住那雙小手印,“這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暑假,我爸媽做的水泥桌,他們剛一做好,我雙手便按下去,結果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最終,我媽媽卻說就留作紀念吧,所以沒有修補。”
“被揍哭了嗎?”自己喜歡的人現場還原他小時候的頑皮事情,有一種莫名的溫馨。
“當然沒有。”陶然潇灑地向後抹了抹頭發,一臉得意。
昔日的調皮男孩,如今已經變成一個男子漢。
“阿秋,”陶然冷不防地拿出一個精巧的盒子,他一邊打開盒子,一邊單膝下跪,“阿秋,嫁給我,讓我成為你永遠的依靠!”
我內心一陣轟然。結婚和一輩子這種事情,在那一刻之前我完全沒有想過,甚至被陶然求婚之後,我還是沒有現實感。
看了看那枚璀璨的戒指,然後再看着陶然的雙眼,他的期待凝聚得多麽熱切。
“陶然,你先起來。”我伸手拉住他,沒接過他的戒指。
“阿秋,你不用現在就回答我。”陶然忽然意識到我沒有按照他所期待的回答他,“你考慮好再告訴我。”
我點點頭,然後說:“你不覺得我太年輕了嗎?還有三四個月我才到二十三歲。”
“年齡沒有那麽重要的。”陶然将戒指收好,放到衣服口袋裏。
“你沒有告訴你爸爸媽媽吧?”這麽說的時候,我遠遠地向他在遠處采茶的母親看去,然後再轉身看看自己背上的竹簍,裏面只有零星茶芽。
“沒有,如果你答應,現在我就告訴他們。”陶然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
“陶然,你真的覺得我可以成為你的妻子嗎?”我看着他,一再地看着對我充滿期待的他,內心産生了無盡的溫柔。
“那是當然的!”陶然的語氣那麽堅定,他對生活深信不疑的模樣常常令我羨慕。
原本我就不願那麽早結婚,想過幾天再拒絕陶然。回到家,母親聽說之後也十分反對我早婚,她說舍不得我那樣年紀輕輕就介入另一個家庭的生活,希望等我年滿二十五歲的時候再做決定。
我給陶然的回複:“結婚的事情緩一緩,我還太年輕,過一兩年以後再說吧。”在我看來,這樣的答複并不算拒絕。
“要麽現在結婚要麽現在結束!”陶然鮮少說出這麽激烈、強硬的話。
我不懂得為什麽他非要如此相逼,于是問他:“這是你認真考慮過的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非要現在結婚的理由?”
“如果你非要讓我說,那麽我就告訴你,你從沒有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再等一兩年,我沒有信心還能把你留在我身邊。”陶然一臉悲傷。
原來,他對我根本沒有信心!
在感情之中,如果想要清算、想要對等的話是不會有快樂可言的。
得不到就要挾,那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沒想到在婚姻大事中,陶然也會如此孩子氣。
陶然的悲傷深深地刺痛我,以及所謂的“把你留在我身邊”這種混賬說法,兩個人在一起并不是把對方留在身邊,而是心甘情願的互相陪伴。人和人之間不是從屬關系,而是平等地在一起。
而且,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居然想要把自己沒有信心的原因推到我身上。
“陶然,我之所以和你在一起并不是因為你留我,而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相比他,我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如果你非要讓我現在就作出選擇,那麽我選後者。”
“虞常秋,你這個無情的人!”陶然說完,咬住下嘴唇,極力忍着不讓眼淚掉落,“你走,你趕緊走,離我遠遠的!”最終,他沒能克制住,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讓我心碎。
“再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兩個字,以及是怎麽從他面前轉身的。
一轉身,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所以穩步離走,任由淚水嘩嘩滑落。
“虞常秋,我不想再見到你。”陶然在我的身後嘶喊。
那以後,差不多有一年,雖然工作中聯系不斷,但我們沒再見過。
在感情中,我沒有回頭的習慣,所以,後來盡管陶然幾番退讓,多次挽留,我的答案總是“我們的緣分盡了”。
我不想重蹈覆轍,也許性情淡漠的我并不适合熱情的、明亮的陶然。
在痛苦中沉溺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振作起來,進入了新一輪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