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丈
當日午後,一隊黑甲騎士在保安寺門前勒馬駐足,為首者打了個手勢,餘者立刻整齊散開,将整間寺院團團圍住。
此中唯一一個未着甲胄的紫袍人策馬上前,道:“敲門。”
領兵的是皇城兵馬司提司蔡越。他奉皇帝聖旨前來捉拿慶王餘黨,自以為是建功的絕佳時機,卻沒想到皇帝還派了內衛随行,因此心中有怨,嘴上也不自覺帶出幾分陰陽怪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抓他不費吹灰之力,何必勞動陸大人親至,您未免也忒小心了。”
陸清鐘不茍言笑,亦不為所動,淡淡地瞥他一眼:“蔡提司從未聽過東陽長公主壽宴之事麽?慶王世子雖然體弱,但博識多才,曾指點侍衛大勝拓州褚家門人。倘若他今日在此間設下機關暗器,你我不小心謹慎些,焉能有命回京?”
蔡越被他一席話堵得嚴絲合縫,毫無還嘴之力,氣得扭頭罵叫門的軍士:“還磨磨蹭蹭的作甚!你是存心要放跑那逆黨餘孽麽?”
陸清鐘聽他指桑罵槐不成樣子,眉頭一皺。恰在此時,小沙彌來開門,見到殺氣騰騰的黑衣甲士,不由得瑟縮,緊張地合十道:“各位施主遠道而來,家師請入內一敘。”
蔡越高聲道:“保安寺方丈何在?本官奉旨捉拿慶王逆黨餘孽,敢窩藏包庇者,與謀逆同罪!”
話音未落,他旁邊的陸清鐘幹脆利落地翻身下馬,不緊不慢上前,對那小沙彌道:“有勞了。”
蔡越:“……”
他雖是皇城兵馬提司,有調兵之權,可陸清鐘乃大內九高手之一,位同三品職官,他就算再想撒潑,面上還得尊重陸清鐘的意思。
對蔡越而言,姓陸的此舉不啻于把他按在地上踩了一腳。然而權勢比人大,陸清鐘不出聲,他亦不能擅動,不得不低頭下馬,罵罵咧咧地跟在陸清鐘身後走進了保安寺。
佛堂裏燈影幢幢,在這明滅不定的燈光中,佛祖金身巨像顯得尤為幽深高大,更映襯得佛前的慧通方丈單薄瘦削。
陸清鐘進得佛堂,先對佛像拜了三拜,才轉向慧通方丈,客客氣氣地道:“在下陸清鐘,奉陛下聖命前來,還望慶王世子出來相見。”
慧通方丈合十一禮,也不與他虛與委蛇,直白道:“閣下執殺人刀而來,魚肉安敢與斧钺相見?”
陸清鐘沒料到他連裝都不肯裝,打量完大雄寶殿,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老和尚,心中一時猶疑不定,不知道聞衡到底唱得是哪出戲,于是運起內力,擡高聲音:“慶王意欲謀反,此罪已是板上釘釘,躲藏無益,不過是虛耗時間罷了,世子若不想連累旁人,就請速速現身,随我回京!”
他以渾厚內力送出聲音,響徹佛堂,如洪鐘長鳴,回音不絕。蔡越站得近些,被吼得耳畔嗡嗡作響,心中煩惡,不由得後退幾步。慧通方丈卻巋然不動,絲毫不受影響,以尋常音量道:“久聞青雕堂‘鶴唳碧霄’盛名,而今一見,果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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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鐘心中重重一跳,暗忖道:“這老和尚如何認得這門功夫?”
青雕堂是博州一個小門派,其功法中有一門“鶴唳碧霄”,是以秘法用內力将聲音送出,聽者武功高,便不容易受激蕩;若沒有武功的人聽了,輕則耳鳴不止,重則七竅流血。陸清鐘露這一手,是存心要給聞衡個下馬威,讓他知道厲害,及時服軟。誰成想到聞衡沒露面,倒試出一個深藏不露的慧通方丈來。
陸清鐘聲名未顯即入大內,知道他出身師承的人極少,青雕堂在江湖上亦非聲名顯赫之門派,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不該被山野寺廟中的一個老僧輕易道破。陸清鐘早知道聞衡對江湖各派武功心法都有涉獵,此刻更加懷疑聞衡就藏在寺中。他一試不成,便明白慧通方丈決意阻攔,幹脆不再假客氣,直言道:“陸某忝居京中十載,不知道保安寺竟藏着如此高手,今日大師既然執意阻我,陸某便來領教大師高招。”
慧通方丈道:“承蒙施主擡愛,說來慚愧,貧僧皈依時曾于佛前立誓,此生不動刀兵,不與人争勝。”
陸清鐘問:“大師此言,是甘願束手就擒了?”
慧通道:“非也,此間佛堂布設了火油火/藥,陸施主若執意逞兇,保安寺全寺也只好與諸位同歸極樂。”
陸清鐘一怔,片刻後啞然笑道:“我卻是沒想到,保安寺方丈的行事作風,竟比我這個俗世凡人還要兇悍。”
他想了一想,提議道:“既然如此,你我便比過一場,倘若大師技高一籌,我便就此罷手,放世子一條生路,如何?”
蔡越一聽急了,忙道:“陸大人!那可是逆賊餘孽,你敢抗旨不成?”
陸清鐘森然笑道:“陛下問起,我自然有話回,輪得到你來多管閑事?滾開!”說罷一掌推去,袍袖鼓蕩,将蔡越拍得直飛出大殿,落進殿外待命的人堆裏。
他雖是內衛,脾氣上來時卻頗有些武癡風範,既已打定主意要與慧通比試,誰都不能阻攔,當下“呼”地拍出一掌:“閑人已去,該我向大師讨教了!”
慧通長嘆道:“天道輪回,因緣前定,合該如此。”亦一振僧袍,飛身迎上陸清鐘,與他對了一掌。二者內力相接,氣浪翻湧,雖是試探,卻也使出了五六成工夫,各自心中一訝,同時向後躍開。
陸清鐘心道:“這老和尚內功竟如此深厚,掌法亦前所未見,不知是什麽來路?”
慧通卻心想:“陸清鐘位列大內高手第六,內力已如此雄厚,不知前面幾位該何等厲害?今日難逃一死,唯有舍命拖延,或可為世子掙得一線生機。”
他二人思忖方定,心中各有打算,竟同時出手搶攻。陸清鐘平生所學,除師門青雕堂武功外,還有大內密藏《天河寶卷》和許多別派功法。《天河寶卷》是天下第一等內功秘籍,內書堂所藏功法皆是上品,陸清鐘潛心研究十餘年,已稱得上世間頂尖高手。可慧通不過一介鄉野老僧,竟能與他鬥得難分高下,且掌法之淩厲迅捷,赫然如劍氣縱橫,前所未見,數次将陸清鐘逼退至佛堂門前。
陸清鐘拼着自家內力深厚,施展開“天地驚濤”,接連劈出四掌,內力洶湧如滔天巨浪,層層疊疊壓向慧通。慧通長髯飄飛,不退反進,與他在空中連對四掌,每一掌便前行一步,恰似劈山分海,待第五掌送出時,人已至眼前,這一擊若躲不過,陸清鐘的天靈蓋勢必叫慧通擊得粉碎。
陸清鐘硬拼不過,向後急躍,跳出檻外,只覺氣海被那五掌激得隐隐生痛。回想起方才危急情狀,不由得嘆道:“多謝大師掌下留情,在下技不如人,輸得心服口服。”
慧通方才臨到關頭突然收掌,被自己內力反噬,胸口亦悶痛不止,站定片刻後方道:“承讓。”
方才那一剎那,陸清鐘後退的時機略差分毫,若非慧通及時收掌,他斷不可能還毫發無損地站在這裏。
陸清鐘既被逼出佛堂,便算是落敗,于是謹守承諾,不再踏入一步,只站在門檻外道:“我觀大師掌法,蕭瑟淩厲,劍氣逼人,是在下平生僅見,敢問大師尊姓大名,師承何處?”
慧通客客氣氣地婉拒:“無名小卒,不足挂貴齒。”
陸清鐘悵然嘆道:“大師不願見告,我也不便多問。只是在下曾聽說密州延陵派有一門失傳已久的‘八極劍法’,稱絕一時,可惜今後無緣得見了。”
慧通沉默不答。
陸清鐘說完這麽一句閑話,便不再逗留,轉身下階,遙遙高聲道:“陸某今日願賭服輸,望世子好自為之!”
佛堂門扉在他身後緩緩閉合,掩去一室躍動燭火。
蔡越眼睜睜地看着到嘴的鴨子飛走,簡直要被這胡來的武瘋子氣死了,然而他剛才生受了陸清鐘一掌,知道這人惹不得,只好含恨追上陸清鐘,命手下整隊撤出保安寺。
佛堂內,慧通身形微晃,跌坐在蒲團上。他枯瘦手指微微發抖,一粒一粒地撥動檀木念珠,喃喃默誦經文,任憑心口處黑線沿着經絡走遍四肢百骸,飛快地侵蝕着他的經脈內髒。
陸清鐘雖然守信放過了聞衡,卻沒說會放過慧通一命。二者比試之時,他本可以将陸清鐘當場斃命,然而終究心軟,反倒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不知道陸清鐘給他下的是什麽毒,将死之際,他不覺得有何痛苦,反而感受到一陣融融暖意,似乎又回到延陵溫暖的春日,山上野花遍地,蜂蝶紛飛,他和師兄師妹尚且青春年少,每日在一處學武,相約長大後策馬仗劍,馳騁江湖。
可世事如煙雲,轉眼間人事俱非,他閉關三年,劍法大成,重見天日後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師妹已與別家少俠成親的喜訊。
那時他心高氣傲,不肯承認自己心中難過,一怒之下離開門派,遠走他鄉,漸漸在江湖上闖蕩出一些名聲,也被人稱一聲“大俠”,還受邀參加了司幽山的論劍大會。
與昔年故人再度重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原以為數年已過,舊事早已放下,然而事到臨頭,才發現既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情”字。
既悲且喜,比烈酒更醉人。他仗劍登臺,施展平生所學,“八極劍”石破天驚,贏得滿堂喝彩。
也許是他的心思藏得太淺,又不懂得掩飾,叫人看出了端倪,于是好事者撺掇師妹的丈夫登臺比劍,與他在千百道目光中遙遙對峙。
那是他最認真、也是此生最不願回憶起的一次比劍。
他明明沒有醉,卻走火入魔,明知道那個男人絕非他的對手,還是刺出了鋒銳難當的一劍,端端正正,穿胸而過。
從交口稱贊的“少年英才”到被萬衆唾棄的陰邪小人,只需這一劍。
他被怒氣沖天的掌門師兄一掌從高臺擊落,斷了好幾根肋骨,從不離身的長劍被人折斷丢棄,可這些都比不過他眼睜睜地看着已經身懷六甲的師妹抱着丈夫的屍身,從崖邊一躍而下的錐心之痛。
看在昔年同門的份上,掌門師兄沒有對他痛下殺手,只将他逐出延陵派門戶。他拖着病體殘軀,一路流浪至天守,最終被前任保安寺住持點化收留。少年劍客和驚豔的“八極劍”,以及那些含而未露的心事情愫,都如煙花朝露,只閃爍了一瞬,就轉身遁入了寂靜的山野古寺之中。
日子如流水一樣飛快,就在慧通自己都快要忘記那些血色斑駁的過去時,一個滿身風塵的侍衛敲開了保安寺的山門。
那時他看着破舊的門匾,恍惚想到,假如師妹還在人世,她的孩子如今也該到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一念成佛,慶王聞克桢的長子聞衡便在這座小廟中降生,他如一潭死水的人生裏似乎短暫地被春風掃了個邊,得了一□□氣,令他機緣巧合地在人世偷生了十五年。
然而幾十年前種下的因緣,原來到今日才結出最後一枚果。
門軸滞澀地“吱呀”一響,小沙彌悄悄推開佛堂大門,叫了聲“師父”。那聲音稚嫩無邪,響在耳畔,正與腦海中舊時畫面重疊。他仿佛又回到了延陵,滿山芳草野花,在款款春風裏拄着木劍,朝遠方脆生生地喊:“師父!”
小沙彌沒有等來答複,輕手輕腳地走到慧通面前,卻見方丈雙目緊阖,唇角含笑,早已氣息全無。
他驚怔不定地去探方丈的鼻息,終于崩潰大哭起來:“師父!”
今歲初冬的第一場大雪,就在他顫抖的哭聲中悄然降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