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藤汁

“你……”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正要說話,旁邊周勤與韓紫绮像是等來了救星一般,異口同聲叫道:“岳持師弟!”

這一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視,聞衡從驚怔中驀然回神,轉頭向二人看去,餘光卻不經意瞥見那黑衣少年無端蹙起眉頭,似乎是忍着痛,擡手按住了心口。

“出什麽大事了?”他收斂思緒,正色問,“還有這位是……”

周勤剜了那少年一眼,悄聲道:“這人是師父那位朋友薛神醫帶來的藥童,師父和薛神醫到主峰去了,師兄們也跟着,就剩我們在這裏幫忙歸整箱籠。這小子這也不讓碰那也不讓碰,這也罷了,最可氣的是方才紫绮師姐路過,不慎碰到箱子上的銅鎖,誰知那鎖上抹了毒/藥,竟然中毒了!我們本非故意,他卻不肯給解藥,這才吵嚷起來。”

他雖然壓低了聲音,但這群人誰沒練過武功,個個耳聰目明,都知道他是借機指責那黑衣少年,對方卻恍若未聞,依舊冷若冰霜,不置一詞。

聞衡奇道:“中毒了?什麽毒?我看一眼。”

韓紫绮哭得哽咽難言,卻死拉着衣袖不放,不肯示人。她是個極好強又要面子的姑娘,寧可中個劇毒暈倒,也不想當衆出醜,聞衡卻不懂女兒家這些心思,見她執拗,微微沉下臉來:“怎麽,諱疾忌醫?”

論輩分聞衡最小,但他自打少年時就沉穩過頭,又經歷過大風大浪,心境成熟,久而久之,養成一身穩如泰山的氣度,再加上他本是天潢貴胄出身,平時冷冰冰地不顯,但偶爾會流露出一點說一不二的專斷作風,同年弟子們對他頗有幾分敬畏,韓紫绮雖跟他走得近,也未能幸免。

因此當他聲氣一沉,韓紫绮立馬慫了,連哭聲都弱了幾分,怯怯道:“醜……”

聞衡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想說醜死也比毒死好,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覺得還是應該給她留幾分面子,于是說:“那你繼續藏着吧,我看你這樣子也不是什麽嚴重的毒。正好薛神醫在主峰上,你回去求掌門幫你要解藥就是了。”

韓紫绮:“……”

聞衡不再理她,對其他弟子道:“勞諸位師兄搭把手,先把箱籠擡進去,放在外面不像話,不是咱們的待客之道。”

周勤十分同情地看了韓紫绮一眼,忍氣吞聲地幫着擡箱子去了。

聞衡三言兩句将這兩件事處理幹淨,堪稱快刀斬亂麻。那黑衣少年也沒再找茬,只是冷眼旁觀,對周圍純鈞弟子紮在他身上刀子似的眼神視而不見,看向聞衡的目光十分幽深,不知在思量些什麽。

直到衆人将箱籠歸置妥當,周勤見韓紫绮還站在那裏,心中不忍,遂悄悄扯了一把聞衡的袖子,問:“師弟,怎麽辦?總不能讓紫绮師妹真去掌門面前把這事捅破吧?那也太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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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衡睨了他一眼,涼涼地問:“師兄現在想起難看了,難道一言不合與人動手、還沒打過人家不難看嗎?”

周勤登時漲紅了臉,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小聲悲憤地道:“誰知道他一個藥童,武功竟那麽厲害!”

聞衡冷哼一聲,卻也不能真扔着他們不管。他想了一想,主動走向那黑衣少年,抱拳為禮,客客氣氣地問:“方才失禮,還未請教這位少俠高姓大名?”

那黑衣少年站在階上,堪堪與聞衡身高齊平,冷淡地盯着他。聞衡甚至有種他的目光含着冰碴,從自己臉上刮過的錯覺,說不上是仇恨,但似乎與他看旁人時并不相似。

“薛青瀾。”

他忽然開口,嗓音壓得很低,語聲很輕,但并不像方才那麽無情,反而含着一點淡淡的寂寥:“我叫薛青瀾,你呢?”

聞衡驀然一陣恍惚,險些順着他的話答出一句“我姓聞”來。

“岳持。”他定了定神,說,“在下是玉泉峰秦陵長老的記名弟子,住在客院隔壁,日後貴師徒若需幫手,喊我一聲便是。”

薛青瀾又不說話了。

聞衡此時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其實年紀很小,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瘦是因為抽條太快,而且他雖然總繃着臉,渾身上下寫着不好惹,但生得異常俊秀,甚至有點男生女相的意思,等再長大一些,必然是個神清骨秀的美男子。

聞衡以為他還在生氣,道:“适才多有冒犯,還請薛師弟別往心裏去。”

薛青瀾卻不領情,一點不給面子,直接道:“用不着你來道歉。”

聞衡還沒如何,旁邊已有弟子聽不下去了,嚷道:“岳師弟已經夠忍讓了,你又何必欺人太甚!就算來者是客,你給紫绮師妹下毒,還打了周勤師弟,未免也張狂過分了,你就不怕得罪了玉泉長老和掌門,沒法收場嗎?”

薛青瀾冷笑道:“那又如何?”

“你說什麽?”

“我說,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打的,那又如何?”他眼底閃過冷酷的快意,像個不要命的瘋子,唇邊甚至勾着一絲笑意,“你們掌門會怎麽樣?一劍殺了我嗎?”

那弟子被他的眼神吓得生生後退一步,聞衡馬上上前隔斷二人,安撫道:“別吵,些許小事,犯不着喊打喊殺尋死覓活的。”

“可是紫绮師妹都……”

“哦,對了,”聞衡示意韓紫绮過來,“別藏了,到底是什麽毒?”

韓紫绮雖然驕縱,但不敢真的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他們方才與薛青瀾幾成劍拔弩張之勢,自然拉不下臉來示弱,現在有聞衡從中周旋,她情知不能再犟,扭扭捏捏地松開衣袖,給聞衡看了一眼她中毒的症狀——

好一只芊芊玉手,右手從指尖到手腕的皮膚呈現出濃重的黑紫色,宛如在墨汁裏腌了三天。

聞衡:“……”

難怪韓紫绮藏着掖着,這毒确實有點缺德帶冒煙,平白無故長了一只黑手,哪個小姑娘能忍住不哭出鼻涕泡來?

他以劍柄挑起韓紫绮手腕,仔細觀察片刻後放下,無奈地嘆了口氣:“罷了……鬧得這雞飛狗跳的,我還當是什麽劇毒。鐵砂藤搗碎研磨取汁,晾幹後無色無味,遇水則便顯黑紫,這東西沒毒,看着吓人罷了。你回去找點堿面在水中化開,洗一洗就能掉色。”

韓紫绮:“啊?”

周勤也懵了,瞪着薛青瀾問:“沒毒?沒毒他怎麽不早說?”

聞衡頭疼道:“還要人家怎麽說?真正有劇毒的藥何其珍貴,都收在箱子裏,怕不懂行的人擅自開箱中毒,所以在鎖上塗了藤汁以作警示。師姐自己不聽人說話,師兄你又着急上火,還跟人家動手,也就是薛師弟脾氣好,否則早跟你去主峰理論了,到時候揭破真相,你覺得挨打的應該是誰?”

“……”

真相說破,剛才義憤填膺的純鈞弟子全部啞了,讷讷低頭不言。周勤心虛地幹笑數聲,背着人悄悄嘀咕道:“脾氣好就不必了吧……”

韓紫绮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迫不及待地同聞衡确認:“師弟,你說的是真的?我碰了那銅鎖真的不會中毒?”

“确實不會中毒。”

薛青瀾在聞衡轉過頭來之前收回一言難盡的目光,冷酷又殘忍地抛下兩個字:“會死。”

說罷頭也不回地摔門進屋,脾氣極大,把所有人晾在了院子裏。

韓紫绮吓得滿眼淚花:“會會會會……會死……”

“聽他吓你,要死早就死了。”聞衡望着那扇緊閉的門,思緒忽然飄遠,漫不經心地說,“散了吧。”

片刻後他回到自己院裏,卻沒急着進屋,而是放下劍,坐在院中石凳上,就着凜冽呼嘯的山風,發了很久的呆。

他眼中暖意逐漸被風吹散,凝結成一片化不開的霜色。

這是第三年的冬天了。

不知道是不是季節勾起的惆悵,抑或是世間真有如此相似的巧合,今日見到薛青瀾時,他不期然地想起了當日離去的那個人,想着如果他安安穩穩地長大,恰好應當就是薛青瀾這個年紀。

他大概不會有薛青瀾這麽俊秀,但底子擺在那裏,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也不會有薛青瀾這個小暴脾氣,可能是個溫和懂事,但容易掉眼淚的小哭包;他還有一身好根骨,如果與他一道上越影山,想必現在也像模像樣、要被人叫一聲“小師弟”。

但無論是聞衡還是阿雀,都看不到那個“如果”了。

風聲在山谷中回蕩,猶如嗚咽。

聞衡在院子裏坐到天色徹底黑下來,才握着劍起身回去。這一夜他睡得不□□穩,亂夢頻頻,一時是保安寺中遍地鮮血,一時是汝寧城外漫天飛雪,天明時驚醒,只覺自己出了滿背冷汗。

他頭昏腦漲地坐起,太陽穴一跳一跳地泛着疼,喉嚨幹癢,四肢酸痛,不用摸都知道自己發熱了。聞衡強撐着下了床,從桌上茶壺裏倒了一杯涼透的白水,一飲而盡。說來也奇怪,他在越影山上這幾年體質一直很好,幾乎沒生過病,昨天在院子裏吹了一小會兒風,竟然就受寒了。

他這一病來勢洶洶,頭暈得睜不開眼,既不想燒飯,也不想煎藥。正當他扶着桌子起身,準備回床上挺屍時,房門忽然被人叩響,一個有幾分耳熟的冷淡聲音在外面道:“岳持公子,家師有請。”

聞衡現在腦袋裏只有一鍋咕嘟着漿糊,根本無暇思考叫門的是誰,“家師”又是誰。他僅憑着一腔強撐的精氣神挪到門前,拉開門栓,一句“抱歉”剛發出第一個音,就牽動了喉嚨鑽心的幹癢,立刻捂着嘴,咳成了一個煮熟的蝦子。

玉山傾倒,迎面砸下,薛青瀾毫無準備,身體動作比腦子快,一個箭步搶上去将聞衡扶住。等他反應過來,灼熱體溫已透過厚厚冬衣,燙得他霎時間忘了東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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