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栗子

一峰長老卸任繼任是純鈞派的大事,對內而言,長老人選關系到一峰權力交替和諸峰間勢力平衡;對外來說,長老的實力就是門派的戰力,新任長老決定了純鈞派此後數年間的江湖地位。

尚鳴成名已久,一手“狂風劍”獨步武林,多年來屹立不倒;崔進是他的大弟子,正值壯年,武功上佳,在門派中也頗有人望。因此這一次的交接是本派上下樂見其成的好事,純鈞派有意大辦,特地邀請了許多武林名宿來越影山觀禮。

到得十一月初八,純鈞派內外裝飾一新,各峰弟子齊聚主峰劍氣堂前,着白衣,佩長劍,個個挺拔俊朗,修如芝蘭玉樹,引得來客紛紛稱贊。薛青瀾跟在薛慈身後,一路目不旁視,唯有經過聞衡身邊時略一側頭,眼尾斜飛,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

聞衡接到他飛來的眼風,眼角立彎,心裏沒來由地一軟。

薛慈這等江湖散人都是三三兩兩地入內,或前去恭喜主人,或與故交舊識交談,等到幾大門派先後到來,才真正熱鬧起來。

各派遣來道賀的使者,少則五六人,多則十餘人,由一到兩名門派前輩帶領,依次進入劍氣堂,唱名弟子在旁接禮單,高聲通報:“還雁門張沖、劉吉長老,率弟子八人,莅臨觀禮!”

“博山派林徹掌門,率弟子六人,莅臨觀禮!”

“五雲寺玄空,玄淨大師,率弟子四人,莅臨觀禮!”

“招搖山莊韋星傑長老,率弟子四人,莅臨觀禮!”

“褚家劍派六位高手,莅臨觀禮!”

……

別家方可,聽見褚家劍派的唱名,聞衡頓時來了精神,凝目看去,只見褚家衆人穿着绛色長袍,身背長劍,拾級而上。

六人都是陌生面孔,清一色壯年男子。長老繼任畢竟不同于掌門繼任這種大事,雖然也是慶典,卻少有這麽鄭重的,別家随行的大多是年輕弟子,唯獨褚家不知抽哪門子風,竟然一次性派了六個內家高手過來。

數年前聞衡曾指點範揚擊敗過褚家門人褚柏齡,三年前因他之故,褚家外門的李直又被趕下了越影山,聞衡懷疑自己與褚家劍派天生犯沖,因此格外留心這一隊,一直目送他們走入劍氣堂,才收回目光。

下一刻,身邊議論的私語驟然嘈雜了起來。

一陣香風撲面吹來,六名穿藍白兩色輕紗衣裙的美貌女子款款行至近前,縱然臉上蒙着輕紗,亦不掩其楚楚風姿。美目流盼,蓮步輕盈,直将滿峰尚未婚配的年輕弟子勾得雙眼發直,連劍氣堂的賓客都停下了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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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家的弟子?誰家有這麽多女弟子?”

“是浮玉山莊,她們這一派全是女流,向來不收男弟子,往年從沒來過咱們越影山,不知今年怎麽突然到訪。”

聞衡看臉完全認不出,一聽“浮玉山莊”倒是想起來了。這一派創始人是兩位奇女子,其中一位蘇繡娘是明州官宦人家的女兒,因緣巧合下結交了密州長真派女弟子甄飛瓊。兩人意氣相投,又有生死之交,情分日深,竟結下金蘭之契,約定終身不外嫁。不久之後,蘇繡娘之父欲将其許配人家,蘇繡娘抵死不從,被家人關在深閨,不許與外人往來。蘇繡娘幾次尋死未果,成親當日,蘇家人幹脆将蘇繡娘綁了強塞上花轎,就在儀仗行經長街時,甄飛瓊從天而降,當着全城人的面搶了新娘子,将人帶回了密州。

兩人私情暴露,既不為世俗所容,亦見逐于長真派。甄飛瓊是個剛烈脾性,竟毫無悔意,一怒之下叛出門派。蘇繡娘雖不會武功,卻有滿腔癡情,肯放下一切,與她遠走天涯。

兩人浪跡江湖數十年,晚年在回到明州,在浮玉山自立門戶,即是今日之浮玉山莊。甄飛瓊原本天資過人,歷練多年,心境開闊,已是宗師氣象。她與蘇繡娘收留了不少孤女,悉心教授武功,逐漸将浮玉山莊壯大。浮玉山莊弟子不同于僧尼女冠,沒有終身不嫁一說,可以外嫁,亦可與同門結好,只不許有強娶迫嫁之行,更要習武自強,以免淪為他人掌中之物。

浮玉山莊因其特立獨行,在江湖中一時稱絕,雖然曾被許多人指斥為離經叛道、罔顧人倫,在武林中名聲卻還不錯。蓋因江湖中人行俠仗義時常顧頭不顧尾,情仇恩怨一通厮殺後留下孤兒寡女,無處安置。浮玉山莊願意代為撫養這些無處可去的孤女,倒不失為一樁功德。

不過這些都是早些年的事了。甄飛瓊蘇繡娘去世後,二代掌門沒有甄飛瓊那樣的膽識心境,只能算不功不過,三代掌門資質也平平,無心發揚本派武功,浮玉山莊失卻立足根本,必然江河日下,淪為三流門派。

到如今不知她們是第幾代掌門,肯與純鈞派來往,也不知是做什麽打算。

浮玉山莊是最後一個到達的門派,待他們入席後,所有弟子退回劍氣堂,分頭落座。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們自然共坐一席,各派弟子合坐一席,其餘像薛青瀾這種既無法入正席,也不好與別派弟子混坐的藥童随從之流,便與純鈞弟子坐在一起。

薛青瀾是他們玉泉峰的客人,自然安排在聞衡這桌,與他對面而坐。聞衡風寒初愈,吃藥傷了胃口,不大吃得下飯,無意間擡眼,正巧留意到薛青瀾捏着湯匙,恹恹地撥弄碗中竹荪芙蓉湯,看似專心吃飯,實際上一口也沒喝下去。

聞衡低頭掃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那盅湯,沒瞧出什麽問題,探手一摸,觸感微溫,又看了看周圍的菜肴,這才明白過來。今日客人太多,天氣寒冷,很多菜從後廚送到席上時已散盡熱氣,變得溫涼。這對別人來說不算什麽講究,然而就聞衡這幾日的觀察來看,薛青瀾似乎從來不碰涼了的食物。

前些天他替聞衡煎藥,連水也要放在爐邊溫一溫才喝,恨不得抱着爐子過一整個冬天。聞衡只當他是南方人,格外怕冷,但現在看他這模樣,又覺得這不是個小問題——五谷養人,他又不是修仙,怎麽能一天到晚粒米不沾、純靠喝熱水度日?

這場宴飲賓主盡歡,一直持續到深夜才散場。衆弟子送賓客回住處,薛慈喝了不少,雖不至于大醉,卻歪歪斜斜不走直線,玉泉峰山路陡峭,薛青瀾和溫長卿兩人合力攙着他,費了不少力氣,好容易才将人擡回了客院床上。

薛青瀾一天沒好生吃飯,胃裏隐隐作痛。送走溫長卿後,他回到廂房,拎起桌上茶壺欲給自己倒杯水,然而倒出來一看,卻只有半杯涼透了的酽茶。

薛青瀾順手将茶潑了,杯子擲回桌上,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屋裏只點着一盞燈,除了桌子旁邊,其他地方都隐在茫茫黑暗中,像蟄伏的怪獸,随時要撲上來噬人。薛青瀾坐在半明半暗之中,燈光鋪開的陰影将他的輪廓塗抹得越發瘦削孤峭,膚色蒼白如雪,被層層黑衣裹着,好似一把被夜色纏繞的劍,有摧金斷玉之利,卻最終窒息于纏繞蠶食。

明明還不到十五,他周身卻陣陣發冷,無孔不入的寒意順着門扉窗縫悄然肆虐,玉泉峰的冬夜原來并不比宜蘇山的更好捱——

咚咚咚。

窗戶被人輕叩三下,窗紙上映出一個挺拔的影子,薛青瀾第一眼沒有認出是誰,僵着聲音問了聲“是誰”,對方卻不答話,又敲了三下。

他勉強站起來,推開半扇窗戶,冷若冰霜地道:“大半夜的……是你?”

聞衡沒帶劍,空着手站在窗前,眉目沐浴在薄薄的月光下,竟令清冷皎潔的月色也陡然溫柔起來。

“你怎麽……”他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你來幹什麽?”

聞衡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席上沒吃飽,方才煮了一鍋清湯面,薛師弟要來分一碗嗎?”

以他二人的交情,聞衡深夜親自前來邀請似乎有點突兀,可他們初見以摔門收場,再見時聞衡一頭栽在了人家身上,每一次都不合常情,也不多這一次。更何況薛青瀾畢竟照顧了他三天,聞衡受人恩惠,不還一點,總覺得心裏過不去。

薛青瀾不想拒絕他,又邁不開步子,整個人仿佛被兩邊拉扯,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呆呆地望着他——

那表情全無素日冷漠,看上去甚至還挺委屈。

聞衡在心裏暗嘆,不知第幾次把“怎麽這麽可憐”的感慨咽回去,屈指在窗臺上叩了叩,道:“走吧,再不回去,面就涼了。”

這句“涼了”像一只手,在薛青瀾背後推了一把,在腦子跟上之前,他已單手撐着窗棂翻了出去。

聞衡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很快假裝正色道:“走了。”

當年廖長星給聞衡安排這個院子,看中的就是它帶了一個小廚房,能讓在孝期的聞衡自己做點吃食。三年來,逆境逼人,聞衡早就從不會生火的大少爺變成了十指沾遍陽春水的老手。他不追求口腹之欲,但畢竟聰明,跟着廚子學了幾天就摸清了關竅,填飽自己的肚子不成問題,現在看來,糊弄薛青瀾也不難。

聞衡說是煮好了面,其實只在竈上滾着水,他把薛青瀾領進門,才自去洗手下面。薛青瀾也不嫌煙氣大,跟着他在廚房轉悠。等暖烘烘的竈火驅走了一身寒意,饑餓感也随之複蘇,他坐在桌邊捧着一只粗瓷碗,在蒸騰的熱氣裏小口啜飲着面湯。

廚房裏一燈如豆,薛青瀾的額頭被熱湯面催出一層細汗,過于蒼白的臉頰透出一點鮮明血色,從冰雪變成了暖玉,更顯瑩潤光潔。

直至此時,他身上才終于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專心吃飯的時候有點呆氣,像個深夜餓醒來廚房找吃的的半大少年。

而廚子陪坐在一旁,吃不了幾口就撂了筷子,等薛青瀾放下見底空碗,又招呼他到竈邊來,從灰堆中扒拉出幾枚烘熟的大栗子,用濕布包好遞到他手中:“我這裏不能開葷,沒什麽可招待的,委屈你了,好歹還有幾個栗子,拿着暖暖手罷。”

薛青瀾跟他頭對頭地蹲在爐竈旁邊,任由聞衡将布包塞入自己手中,表情明顯已經懵了,就好像他捧着的不是不值幾文錢的栗子,而是一包滾燙的飛來橫財。

他低頭複又擡頭,怔怔地望着聞衡。

不知是不是錯覺,某個瞬間聞衡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光彩,宛如初春冰消雪融之時,枝頭怦然落下的第一顆水珠。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都如洪流撞上堤壩,卷起滔天巨浪,在他胸腔中隆隆回蕩。薛青瀾張了張嘴,最終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輕輕的、撒嬌似的抱怨:“多謝師兄……你們山上真的好冷啊。”

作者有話要說:  聞語嫣無意間破除了“多喝熱水”的直男魔咒,可見彎是天生的。

給大家拜個早年,下周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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